5.殘酷的證言(第4/12頁)

想活下去……從來也沒有像在那邊那樣想活下去。打完一仗,回來時就笑。我從來沒有像在那邊那樣大笑過。老掉牙的笑話,我們當作一流的新作品來聽。

舉個例子,有個坑蒙拐騙的人來到戰場,他第一件事就是打聽抓一個“杜赫”(蘇軍對阿富汗武裝人員的稱呼)能得多少兌換券。一個“杜赫”價值八張兌換券。兩天以後,衛戍區附近塵土飛揚,他帶來兩百名俘虜。有個朋友央求道:“賣給我一個,給你七張兌換券。”“乖乖,看你說的,我買一個還花了九張兌換券呢!”

有人講一百次,我們就能笑上一百次。任何一件無聊的事,都能讓大家笑破肚皮。

有個“杜赫”在躺著看字典。他是神槍手,他看見一個人肩上扛著三顆小星星,是上尉——價值五萬阿富汗幣,砰的一槍!一顆大星星,是少校——價值二十萬阿富汗幣,砰的一槍!兩顆小星星,是準尉,砰的一槍!到了夜裏,首領開始按人頭付款:打死了一個上尉,發給阿富汗幣;打死了一個少校,發給阿富汗幣。打死了……什麽?準尉?你把咱們的財神爺給打死了,誰給咱們發煉乳、發被褥?把他吊死!

關於錢的問題談得很多,談得比死還多。我什麽東西也沒有帶回來,只帶回了從我身上取出的一個彈片,僅此而已。有人在打仗時竄進村子……拿走了瓷器、寶石、各種裝飾品、地毯……有人花錢買,有人用東西換……一梭子子彈可以換一套化妝品:送給心愛的姑娘用的眉筆、香粉、眼影膏。出售的子彈用水煮過……煮過的子彈出膛時,不是射出去而是吐出去,用這種子彈打不死人。一般都是弄一個鐵桶或者一個臉盆,把子彈扔進去,用水煮上兩個小時;煮好了,晚上拿著這些子彈去做買賣。指揮員和戰士、英雄和膽小鬼,都從事這種生意。食堂裏的刀子、勺子、叉子、碗和盆常常不翼而飛,兵營裏的水碗、凳子、錘子總是不夠數,自動步槍的刺刀、汽車的鏡子、各種各樣的零件、獎章……什麽都出售……商店什麽都收購,甚至從兵營駐地運出去的垃圾,如罐頭盒、舊報紙、銹釘子、破爛膠合板、塑料小口袋……出售垃圾按車計算。這場戰爭就是如此……

我們被叫作“阿富汗人”,成了外國人。這是一種標記,一種記號。我們與眾不同,我們是另一種人。哪種人?我不知道我是什麽人,是英雄還是千夫所指的渾蛋?我也許是個罪犯,已經有人在議論,說是犯了一個政治錯誤。今天還在悄悄地議論,明天聲音就會高些。可是我把血留在那邊了……我本人的血……還有別人的血……給我們頒發了勛章,但我們不佩戴……將來我們還會把這些勛章退回去……這是我們在不真誠的戰爭中憑真誠贏得的勛章……

有人邀請我們到學校去演講。講什麽?你不會講戰鬥行動。講我至今還如何害怕黑暗?講有什麽東西一掉下來,我就會嚇得全身發抖?講怎麽抓了俘虜,可是沒有一個能押回團部?一年半的時間裏,我沒有見過一個活的“杜什曼”(蘇軍對阿富汗武裝人員的稱呼),我見到的都是死的。講收集人的幹耳朵?講戰利品?講炮轟後的村莊?村莊已經不像是人住的地方,而像挖得亂七八糟的田地。難道我們的學生想聽這些事?不,我們需要的是英雄人物。可是我記得我們是一邊破壞、殺人,一邊建設、饋贈禮物,這些行為同時存在,至今我也無法把它們分開。我害怕回憶這些事,我躲避回憶,逃離而去。從那邊回來的人中,我不知道有誰不喝酒、不吸煙。清淡的香煙不過癮,我尋找在那邊吸過的“獵人”牌香煙,我們把那種香煙稱作“沼澤上的死神”。

您千萬不要寫我們在阿富汗的兄弟情誼,這種情誼是不存在的,我不相信這種情誼。打仗時我們能夠抱成團,是因為恐懼。我們同樣上當受騙,我們同樣想活命,同樣想回家。在這裏,我們能聯合起來是因為我們一無所有。我們關心的只有這些問題:撫恤金、住房、好藥、假肢、成套的家具……這些問題解決了,我們的俱樂部也就解散了。等我絞盡腦汁,千方百計把住房、家具、冰箱、洗衣機、日本電視機弄到手,大功就算是告成了!那時,我馬上就會明白:我在這個俱樂部裏已無事可做。年輕人不接近我們,不理解我們。表面上,我們像是和偉大的衛國戰爭的參加者享有同等待遇,但他們是保衛了祖國,而我們呢?我們像是扮演了德國鬼子的角色,有個小夥子就是這麽對我說的。我們恨透了他們。當我們在那邊吃夾生飯,在那邊把命交給地雷時,他們在這兒聽音樂,和姑娘們跳舞,看各種書。在那邊,誰沒有和我生死與共,沒有和我一起耳聞目睹一切,沒有和我實地體驗與感受,那麽,那個人對我來說就分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