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殘酷的證言(第3/12頁)

我在醫院治療時,收到一位朋友的來信。從他的信中,我才知道我們的裝甲輸送車軋到了意大利地雷,被炸毀了。他親眼看到一個人和發動機一起飛了出去……那個人就是我……

我出院以後,領了一筆補助金——三百盧布。輕傷——一百五十盧布,重傷——三百盧布。以後的日子,自己看著辦吧!撫恤金——沒有幾個錢,只好依靠爹媽養活。我老爹過著沒有戰爭勝似戰爭的日子,他頭發全白了,患了高血壓。

我在戰爭中沒有醒悟,是後來慢慢醒悟過來的。一切都倒轉了方向……

我是在1981年應征入伍的。那時戰爭已經進行了兩年,但在“非軍事化生活”中的人們對戰爭知之甚少,談論得也不多。我們家裏認為:既然政府派兵到那邊去,就是有這種需要。我父親就這麽認為,左鄰右舍也這麽認為。我不記得哪個人有不同的看法,甚至婦女也不哭,也不感到可怕,一切都離自己遠著哪!

說是戰爭吧,又不像是戰爭。如果是戰爭,那麽它也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戰爭,沒有傷亡,沒有俘虜。那時還沒有人見過鋅皮棺材,後來我們才得知:城裏已經運來過棺材,但是在夜裏就偷偷下葬了,墓碑上寫的是“亡”而不是“陣亡”。可是沒人打聽過,我們這些十九歲的小夥子,怎麽會一個個突然死亡?是伏特加喝多了,還是患了流感,或者是吃橙子撐死的?只有親友的啼哭,其他人的生活和往常一樣,因為這種事還沒有輪到他們頭上。報上寫的是:我們的士兵們在阿富汗築橋、種樹、修友誼林蔭路,我國的醫務人員在為阿富汗婦女嬰兒治病。

在維捷布斯克軍訓期間,他們準備把我們派往阿富汗一事,已不是秘密了。有個人坦白地說,他擔心我們在那邊都會被打死。我一開始瞧不起他。啟程前,又有一個人拒絕去,先是撒謊,說他丟了共青團團員證,可是團員證找到了;他又編了一個瞎話,說他的情人要分娩。我認為他精神不正常。我們是去搞革命的,他們就是這麽告訴我們的,我們就相信了。我們想象以後的日子會充滿浪漫主義色彩。

……

子彈射進人體時,你可以聽得見,如同輕輕的擊水聲。這聲音你忘不掉,也不會和任何別的聲音混淆。

有個我認識的小夥子,臉朝下倒在地上了,倒在氣味嗆鼻、灰燼一般的塵土裏。我把他的身子翻過來,讓他後背貼地。他的牙齒還咬著香煙,剛剛遞給他的香煙……香煙還燃著……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感到自己仿佛在夢中活動,奔跑、拖拽、開槍射擊,但什麽也記不住。戰鬥之後,什麽也講不清楚。一切都像是隔著一層玻璃……恍如一場噩夢。你被嚇醒了,可什麽事也想不起來。嘗到恐懼的滋味後,就得把恐懼記在心裏,還得習慣。

過了兩三周以後,以前的你已經煙消雲散,只留下了你的姓名。你已經不是你了,你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見到死人已經不害怕了,他會心平氣和或略帶懊惱地尋思:怎麽把死者從山巖上拖下去,或者如何在火辣辣的熱氣裏背他走上幾公裏路。這個人已經不是在想象,而是已經熟悉了大熱天裏五臟六腑露在肚皮外的味道,這個人已經了解了糞便和鮮血的氣味為什麽久久不散……他知道,在被滾熱的彈片燙得沸騰的臟水坑裏,被燒焦的人頭齜牙咧嘴的表情,仿佛他們臨死前不是叫了幾個小時,而是一連笑了幾個小時。當他見到死人時,他有一種強烈的、幸災樂禍的感受——死的不是我!這些事情發生得飛快,變化就是如此,非常快。幾乎人人都有這一過程。

對於打仗的人來說,死亡已沒有什麽秘密了,只要隨隨便便扣一下扳機就能殺人。我們接受的教育是:誰第一個開槍,誰就能活下來,戰爭法則就是如此。指揮官說:“你們在這兒要學會兩件事:一是走得快;二是射得準。至於思考嘛,由我來承擔。”命令讓我們往哪兒射擊,我們就往哪兒射擊,我就學會了聽從命令射擊。射擊時,任何一個人都不用可憐,擊斃嬰兒也行。因為那邊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和我們作戰。部隊經過一個村子,打頭的汽車馬達不響了,司機下了車,掀開車蓋……一個十來歲的毛孩子,一刀刺入他的後背……正刺在心臟上。士兵撲在發動機上……那個毛孩子被子彈打成了篩子……只要此時此刻下令,這座村子就會變成一片焦土。每個人都想活下去,沒有考慮的時間。我們只有十八歲、二十歲呀!我已經看慣了別人死,可是害怕自己死。我親眼看見一個人在一秒鐘內變得無影無蹤,仿佛他根本沒有存在過。然後,用一口棺材裝上一套軍禮服,運回國去。棺材裏還得再裝些外國的土,讓它有一定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