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殘酷的證言(第5/12頁)

等到十年以後,肝炎、挫傷、瘧疾在我們身上發作時,人們就該回避我們了……在工作崗位上、在家裏,都會如此……再不會讓我坐上主席台。我們對大家來說會成為負擔……您的書有什麽用?為誰而寫?為我們從那邊回來的人?反正不會討我們的喜歡。難道你能夠把發生過的事都講出來嗎?那些被打死的駱駝和被打死的人躺在一塊兒,躺在一片血潭裏,他們的血混在一起,能講出來嗎?誰還需要這樣的書呢?所有人都把我們看成是外人。我剩下的只有我的家、我待產的妻子和即將出生的嬰兒,還有從那邊回來的幾個朋友。其他人,我一概不相信……

另一名蘇軍士兵講述道:

報紙上報道:有一個團在進行軍事演習和射擊訓練……我們讀到這條消息時,覺得很不是滋味。我們曾經乘坐汽車去過那些地方,這種汽車的輪胎用改錐一捅就漏氣,對於敵軍來說是再好不過的射擊靶子。每天都有人向我們開槍,每天都有人被打死……和我並排坐的一個小夥子被打死了……他是第一個我親眼見到的被打死的人……那時,我們互相還不太了解……對方是用迫擊炮打的……他身上留下了很多彈片……他拖了很長時間才咽氣……他有時還能認出我們來。他死前呼喚的,是我們不熟悉的人名……

被派到喀布爾前不久,他差一點和一個人打起架來,他的一位朋友把他從我身邊拖走,對和他起沖突的人說:“你和他吵什麽,他明天就要飛往阿富汗了!”

我們在那邊可從來不像在這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鍋,自己的勺子。在那邊,大家共用一個鍋,我們有八個人。不過,阿富汗的故事並不吸引人,也不是偵探故事片。

一個被擊斃的農民躺在地上,孱弱的身軀,一雙大手……射擊時,你會祈求(祈求誰,我不知道,也許你是在祈求上帝):大地裂個縫,讓我躲進去……石頭裂個縫……

幾條專門用來尋找地雷的狼狗,在夢中可憐巴巴地齜著牙。狗也會負傷,也會被打死。被打死的狼狗和被打死的人並排躺在一起,纏著繃帶的狗和纏著繃帶的人並排躺在一起。人沒有大腿,狗也沒有大腿。雪地上分不清哪是人的血,哪是狗的血。

繳獲的武器堆放在一起:中國造的、美國造的、巴基斯坦造的、蘇聯造的、英國造的,這些東西都是用來消滅你的。恐懼比勇敢更有人情味,因為害怕,你就會憐憫,即使是憐憫自己……你把恐懼逼到潛意識裏去了。你不願意去想自己會躺在離家千裏之外的地方,樣子又可憐又渺小。人已經飛向宇宙了,可是現在人們和幾千年前一樣還在相互殘殺,用子彈,用刀子,用石頭……在村莊裏,他們用木杈捅死我們的士兵……

我在1981年回國。到處是一片歡呼聲,我們完成了國際主義使命。火車抵達莫斯科時是早晨,天剛亮。等到晚上再換乘,就得白白浪費一天時間,我可辦不到。有什麽車順路,我就搭什麽車,乘班車到加加林站,然後搭過路車到斯摩棱斯克,從斯摩棱斯克乘載重卡車到維捷布斯克,全程六百公裏。當他們知道我是從阿富汗回來時,誰也不收費,最後兩公裏是徒步走回去的。

回到家中,一片白楊樹的味道,電車叮叮當當,小姑娘在吃冰激淩。白楊樹啊,白楊樹多麽芳香!可是那邊是綠帶區,有人躲在那裏開槍射擊。多麽想看到家鄉的小白樺樹和小山雀呀!只要我一見到前邊是拐彎的地方,整個身心都緊縮成一團,什麽人躲在拐角後邊?整整有一年時間我不敢上街,身上沒有防彈坎肩,頭上沒有鋼盔,肩上沒有沖鋒槍,活像一個光著身子的人。到了夜裏盡做噩夢……有人向額頭瞄準……可以掀掉半個腦袋的大口徑子彈……夜裏經常叫喊……有時緊貼住墻……電話鈴聲一響,我額頭上就會冒汗——有人在射擊……

報紙上照舊在報道:某架直升機完成了飛行演習……某某人被授予紅星勛章……這時,我的病被“徹底治好了”。阿富汗治好了我輕信一切的病,過去我以為我國一切都正確,報紙上寫的都是真事,電視中講的都是事實。

“怎麽辦?怎麽辦?”我反問自己。

我總想幹點什麽事……總想到什麽地方去……演講,說一說……

我母親阻止了我:“我們已經這樣過了一輩子啦……”

一位蘇軍女護士回憶:

那時,他們告訴我們,那是一場正義的戰爭,我們是幫助阿富汗人消滅封建主義的,以便建設光明的社會主義社會。至於我們的小夥子在那裏送了命,卻一字不提。我們還以為,他們是在那兒得了種種傳染病,像瘧疾、斑疹、傷寒、肝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