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第4/6頁)

“可你也不能不顧死活呀,光擠汽車就夠要你命了……”

她顧不上聽喬怡把話說完就走了。邊走邊回頭擠眼笑道:“求人的事,女的比男的效率高,你懂不懂?”

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萍萍和曉舟的幸福或許是由多種不幸因素合成的。

喬怡來到徐教導員的病床前,大約各種各樣的檢查折騰得他心力交瘁,他已睡著了。一個女護士輕聲告誡她:現在是非探視時間,病房一律不留人。顯然達婭就是被這位極其負責的姑娘攆走的。

“我只呆一小會兒,……我從外地來,明天就要走,恐怕沒機會再來看他了。”

“二十分鐘。別讓護士長看見,不然要扣我的分了。”

喬怡躡手躡腳地坐在床邊的方凳上。徐教導員躺在被子裏,被子仍顯得空癟癟的。窗外是難得的好太陽,但被搖來搖去的樹影遮掩,使徐教導員的臉忽明忽暗。

他瘦了、老了,不,是更瘦更老了。他或許再也喊不出那種金屬音色的口令了,他或許再也走不出以往那標準的步伐了,他或許再也不能領著鼓動組超過急行軍的大部隊,占領一塊坡地說唱了。但他床下那雙洗白了的毛了邊的軍用膠鞋,鞋帶系得整整齊齊!衣帽挎包掛得那麽有條理,仿佛這不是病房而是營房,仿佛一聲緊急集合哨他還會戎裝整齊地第一個到位。難怪啊,軍旅生活幾乎是他的全部閱歷,統治著他的意識和下意識……

記得楊燹被專案組帶走後,喬怡心如槁灰,她遞交了復員申請。徐教導員不解地打量著她:“怎麽,部隊不好?”

喬怡把玩著軍帽,搖搖頭。

“那麽為什麽要走?”他傷感地問。

“部隊……哦不,是我不適合留在部隊!”

“不適合?”

“對。因為我和別人不一樣。我想和別人一樣,但事實證明不行。”

徐教導員苦笑著搖搖頭:“你這孩子,可真麻煩。那些爛七八糟的書你讀得太多啦!”

喬怡聲明那些書並非“爛七八糟”,全是世界名著,人類知識的結晶。

“所以你總是有些怪念頭……換了我,我一輩子也不離開部隊,打都不走!你家裏對你的影響太大,你該從思想上與他們劃清界限才對。”

喬怡又聲明復員並非是那個家庭對她有什麽吸引力。雖然那幢小樓又回到主人名下,但兒時臆想的童話世界早已蕩然無存。父母變得更加卑瑣和小心,他們對生活只求安寧,不求享樂。少了那個大吵大嚷的外婆,小樓靜得讓人發怵。喬怡每次探親總是提前歸隊,她感到家裏與外部世界的溫差起碼有十度。當全家圍著那個舊紅木八仙桌,用那些笨重的銀質餐具吃飯時,喬怡偶爾對社會發幾句豁邊的議論,父母都會向她豎起食指:“噓——解放軍不能瞎講的。”,兩個哥哥也會象受了驚嚇似的頻頻眨眼。一個貧血的家庭;一個害過敏症的家庭;一個可憐巴巴的家庭——喬怡在心裏對自已的家庭批判道。他們有文化,有相當高的文化,伹同樣禁錮自已的思維。喬怡渴望的,是思維的自由。

“思維自由?”徐教導員偏過臉,吃不透這又是什麽怪念頭。

“對,部隊是沒有這種自由的。幾十人、幾百人、幾千人沒有統一的指揮,沒有組織紀律是不行的。”

“依你說應該怎麽著?!”

看得出徐教導員已被她這些話惹火了。

喬怡答道:“我不能怎麽著。所以我要求走。”

“就這麽留不住?”

“對。”

“假如我非留你不可呢?”

“但願你尊重個人意志……”

沒想到徐教導員在桌上猛擊一掌,又亮出金屬嗓音:“部隊,就不能有那麽多個人意志!”

喬怡渾身一哆嗦。她告辭了,一邊戴上軍帽。“回來,你的帽子怎麽戴的?”他問。

喬怡慌忙摸了摸——沒錯。

“太靠前。”他指出。

她往後推了推。他走上來,一邊整理她的軍帽,一邊琢磨她到底哪裏不對勁。喬怡卻從這老軍人的眼睛裏看到深沉的慈愛,這目光她甚至不曾在父親眼裏覓見過。那雙眼睛仿佛在惋惜地問:一定要走嗎?……

喬怡不敢看這雙眼睛了,不然她的決心會瓦解。徐教導員退後一步,忽然笑了,“算了,你還象剛才那樣戴吧。”

喬怡明白他這一笑是想減輕方才給她心理造成的壓力,想緩解沖突,想……總之還是想留住她。

不久,“四人幫”被打倒了。喬怡沒有走,倒是徐教導員卷著鋪蓋走了——去參加“講清楚”學習班……

二十分鐘過去,徐教導員沒有醒,喬怡悄悄留下那滿登登的大網兜,離開了病房。走到門口,她想起桑采的信,又走回去,把那封帶著淡淡香味的信放在他枕邊……桑采在信的結尾說,她想吃徐教導員包的餃子……桑采還說她對不起曾象父親一樣愛她的徐老頭兒……桑采哭了,在信紙末端有一大片被淚水溶化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