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還有比失去生命的代價更大嗎?還有比生命更難以贖回的嗎?……田巧巧不在了。她那年輕輕、活潑潑的生命,她那向來都愛著所有人、而從未被人愛過的生命,於一夜之間便整個兒地獻出了,毫無怨言地捧給了喬怡和所有人,這還有什麽不能抵償的呢?

喬怡忽然改變了念頭。

楊燹和她走進一座街心花園。

她不再想為自己重新塑造一個形象,不想用死者的宿願洗清自己。楊燹,假如你還為那件事耿耿於懷,那就由你去吧!我已不想為自己解釋,挽回你的信任和愛情,那樣我就要出賣一個獻身者。田巧巧假如不去替我找那雙陷在泥裏的鞋,她就不會……她是為我死的,我應當並心甘情願替她承擔一切。因為她付出了一個人一生只能付出一次的、最寶貴的東西。就讓那筆債務永遠記在我頭上吧,就讓你楊燹永遠象個債權人一樣蔑視我吧……你聽著,我永遠不會對你解釋。永遠。不會。

親愛的田班長,你的信及你的願望將付之一炬,喬怡不會對任何人提起。你安息吧……

人世間充滿多少犧牲啊。有的看得見,有的卻看不見。就由我們這代人看得見與看不見的犧牲交織起來,織成一個奇特的時代。

“喂,你怎麽啦?”楊燹看看喬怡,“你想什麽呢?老是愣神……”

喬怡搖搖頭,再把頭埋下去。此刻她只想和他一起無言地呆著。

“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他忽然拍拍她肩膀,“你現在即使和我在一起,也把鋒芒藏到暗地裏了。你成熟了,夥計,你開始相信自己是對的了。我自信對你的理解總能步步跟上,你說呢?”

“……你最近還打算做什麽?”她繞開話題。

“忙著和黃小嫚結婚的事。她父親來了,可我父親還沒批準。”

“夠你忙的!……我幫得上什麽忙?”

他突然陰沉了:“我不會請你救駕。我才不讓你看笑話!”

喬怡有氣無力地:“……看笑話?楊燹,我這輩子會不會再看見你都難說了!……”

他僵在那裏,面有愧色。最終還是喬怡讓步,小心翼翼地挨近他:“我後天就回去了。一事無成……大概我這次不該來。”

“別說了!”他粗暴地打斷她,“不該來你幹嗎來?”

“送我回招待所吧。”喬怡平靜地說。

“不!”

“那我自己走。”

“不行!”

喬怡怨忿地看著他,淚水突然湧出來。

楊燹攥著兩只拳頭,在膝蓋上捶著:“你為什麽這樣不理解我?……”

喬怡被他壓抑的喊聲震得渾身一抖。

“你以為我還在為七六年那件破事記你仇?你以為我一次又一次向你發作,是為了報復?包括我跟黃小嫚結婚,都是為了報復你嗎?……因為失去你,你知道我多麽後悔嗎?”他沉悶地說完,一把將喬怡從長椅上拽起來,“我要你明白,我從來都是愛你的——即使我和你沒有七六年那場變故,我也會選擇黃小嫚結婚!這是必須的!與我對你的愛不相幹,更不關你的事!好了,我送你回去。”

“不!”這回是喬怡的聲音。

“太晚了,回去吧……”楊燹聲音緩慢,平靜了些。他在努力調整情緒。

“太早了,才淩晨一點。”喬怡說。

電報大樓的電鐘敲了一下。一陣摩托車聲由遠而近。城市的護衛者們開始巡夜了。一道道雪亮的車燈從他們身上掃過。借著亮光,喬怡發現楊燹在凝神看著她,那近乎發呆的眸子仿沸要把她的心鉆個窟窿。街上又恢復了寧靜,但他仍在黑暗裏凝視她。

“我跟你談談小嫚,你願意聽嗎?”楊燹忽然問道。

“對於她,我不比你了解得少,也不比你思索得少。”喬怡正視楊燹。

在黃小嫚發病期間,喬怡就分析過她的病因。其實這並不復雜,長期處於壓抑狀態的精神,被突然的過度興奮所瓦解,或換句話說:一種封閉式心理的突然開放所造成的失調。喬怡從她的家庭推測她的童年,從而得出結論:黃小嫚自很小的時候,天性就基本死去了。家庭和社會的歧視使她性格漸漸變形,她在不公平中也安然活著。當她習慣了這一切時,生活突然拐了個一百八十度大彎:父親的出現,一下子就把她失去了二十多年的天倫之樂加倍還給她;隨之而來的一連串突變,使她的精神從一個高度不斷向另一個高度飛躍。從中越戰場回來,她被選進報告團,終日披紅掛彩各處接受人們的景仰!最湊熱鬧的是,她長期沒有實現的願望終於實現,她入了團,盡管她已到了退團年齡!社會和人們對她的熱度飛快上升,而她承受不了這負荷,她那“保險絲”太細了,終於斷了。

黃小嫚住進白馬山醫院,喬怡感到對於這個小可憐,自己也有不可饒恕的地方,她為自己曾嫌棄她而深深地懺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