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第4/7頁)

“你呀,太貧!”她又忍不住笑起來。

“你說是不是吧,咱部隊就不講究做事用心。其實凡事用心必定省力:這碗藕粉只要三分鐘就得,他們煮那半臉盆面條倒下了不小工夫,本錢也大得多。只不過這個漂亮碗值價,反正你又不會把它吃下去,我一點本也不蝕,對不對?”

真是個討人喜歡的饒舌家夥!聽他在一邊嘻天哈地,她不知不覺已把大半碗甜潤的膠狀液體喝完,身上暖融融的,似乎病也全好了。

“好,現在請你對我們炊事班的工作發表意見,”他端了把椅子,繃起一本正經的娃娃臉。

“意見?你把我嘴都糊上了,我還說得出意見?我中計啦!”

“哈哈!……”他笑著跑了。這司務長不錯帳目才怪,她笑著想。

她過慮了。半個月後,食堂門口貼出了大張表格,每筆帳都用相當漂亮的隸書抄寫一清,看著也讓人舒服。大夥圍著那張表七嘴八舌:“同志們,咱們有救啦,這司務長不是山西人,也不是甘肅人(前兩任司務長受籍貫局限,以節省為主要宗旨)!”她站在人群裏,心裏一陣陣發臊,臉在潮熱起來,好象人們誇的是她。

緊接著是冬季拉練。她被派到炊事班幫忙。一次夜行軍,她感到背包直往下墜,一股熱烘烘的氣流直逼她頸窩。她回過頭,小司務長的圓臉擱在她背包上睡得正酣呢!他一邊扯鼾一邊走路,象個醉漢。“喂!醒醒嘍!”她喚醒他。

但剛走不遠,他又擱上來了。真是孩子!這回她不忍叫他,還把步子放輕放穩,生怕顛醒了他。他睡了個大覺,可把她累壞了,比扛百來斤的定音鼓還累。他不好意思地揉著眼說:“亊不過三,不然我可說不清楚了!”

她抿嘴一笑。溫柔地一笑。

她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和一個異性的關系。因為甭管年歲大小的男同胞從不把她當異性相處:和她掰腕子,比賽幾口能吃完一個饅頭。這使她對自己時常冒出的一絲溫柔感到惡心,總是盡快掐滅它。但二十六歲的她,女性荷爾蒙畢竟在起著無可抵禦的作用。在她把過於隆起的胸部費力地束平時,卻並不能壓抑一種隱隱的但卻十分執拗的渴慕。

她周圍的姑娘不管領導怎麽三令五申,夠格的公開戀愛,不夠條件的暗地約會,有的竟大大方方稱自己男朋友為“我們那個老幾”。有的手裏總在編織什麽,不是毛衣就是毛褲,一邊織還要一邊炫耀似的問周圍的姑娘:“你說這顏色他穿合適嗎?”其實關於這點,她們心裏早有把握。就是拉練途中,每逢夜行軍,不少女兵的背包也責無旁貸地落到了各自對象肩上。

“你累嗎?把背包給我吧!”小司務長說。睡意未散。

“去你的。”她避開他。心想,我背著你走了半夜,身上不累,心跳得太累。

不管什麽樣的果實,不管它掛在哪個不惹眼的枝頭上,它總是要成熟的,總要悄悄地紅了,灌滿甜而濃的漿汁。而她的“漿汁”將傾給誰呢?她在這方面並不“渾”,或許比其他姑娘更敏感,因為她時時在留神周圍的異性,甚至強從某人的一笑、某人的一道目光中捕捉一點意味深長的東西。她給自己編道了許多故事,開始向周圍女伴們挑戰。但她很快發現,女伴們聽了她這類自作多情的故事後,總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憐憫,好象在說:哎呀!你真可憐,這完全是你的錯覺,完全是你在想入非非呀!她簡直覺得這些明察秋毫的姑娘在打她耳光。忿怒和羞辱使她半夜在被窩裏賭咒:一輩子不說那種蠢話!一輩子不出嫁!和她忠實的板胡終身為伴。才不象你們呐,急巴巴地要做男人的奴隸。嫁人?這多臊人多膩歪呀!待她把自己把別人都批判完畢,便踏踏實實地一覺睡到天明。可第二天,即或第二天熬得住,不出第三天,那些“蠢話”又搔得她心癢了。

不錯,她能從早到晚讓自己手腳不停,不論公事私事,她都幹得津津有味。但這並不能把她內心所有角落填滿。去把排演室的地板再拖一遍?或者去道具組找點木匠活?每當這時,那些“蠢話”自己會泛上來。她先對自己講,等把自己說服後,再去對別人講。她學聰明了,往“蠢話”裏添了些細節。有一次,她買了一斤半銀灰色毛線,想織件毛衣做老父親六十大壽的賀禮。父親勞碌大半生,這樣的奢侈他連想也沒想過。她開始拙手笨腳地編織它時,引起了姑娘們的高度重視:“給誰織?老實坦白!……”

她被這種“逼供”激起了幻覺,她不忍將幻覺從心裏抹去。她含混地答道:“你們織我不能織?”

“那他是誰呀?”

她不敢接著編下去,便吃吃直笑。

這一下形成了僵局。她不敢把毛衣織成,因為周圍的姑娘急著看這件毛衣將穿到誰身上。她們的好奇心日見增長。似乎她們戀愛是順理成章,而獨獨她卷入這類事就不近情理,不合常規了。這公道嗎?……她有鏡子,知道自己不美,過於粗壯,臉上長著“青春痘”。難道因為這些就不該有個人來愛她嗎?她心眼多好,難道心眼好不是最最主要的嗎?她給自己設下圏套,無法解脫了。——毛衣不能一味織下去,線總要織完的。於是她只得拆了織、織了拆,不是說大了,就是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