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第3/7頁)

“……蕎子!”從昏迷中蘇醒的大田叫道。采娃和小耗子已反復告訴她:蕎子去找部隊了。可她一醒來總是叫“蕎子”。

“有什麽亊,你對我說吧。”數來寶拖著傷腿從洞口摸索過來。

“蕎子,我得跟她說一句話……只跟她一個人說……”持續高燒,大田的嗓音啞了。

“跟我們說吧,”小耗子攥著她滾燙的手,“我們會轉告她……”

“你們……樂意聽嗎?”她聲音更輕了。采娃擔憂地悄悄抹著淚,這些天,她學會一種無聲的飲泣。

“你講吧,我們樂意聽……”數來寶說。

“我……打哪兒說起呢?從頭說……”她夢囈似的敘述著,“有一個人,我喜歡他,真喜歡……從來沒這麽喜歡過……”

“大田!你還是休息吧……”小耗子打斷她。此刻,三個人一致認為她在說胡話。這類話,她曾經不止一次說過,但都是反過來的:某某喜歡我。

“別打岔。這回是真的……真有那麽回事。那個人我一閉眼就想出他的模樣:是個機靈鬼,鬼精靈,一笑起來,五官擠在一塊,鼻子上的小雀斑都在樂似的……”

三個人哀傷地沉默著。他們不忍心制止她的幻覺,沒準這是最後的了……人在生命接近終點時,往往會用主觀臆想來彌補一生的缺憾,在想象王國中得到自己始終索求不得的東西,包括愛情。沒有人愛過她,這個質樸憨實的農民的女兒從未得到過男性的溫存。她此時的臆想,就象童話中的那個小女孩,在一根火柴的幻象中欣慰地接受死亡……

大田不會有太多的“火柴”了。剛才那一跟又熄滅了。她再次昏迷。但願蕎子找到部隊,趕在她生命最後沉落之前……

“下半夜了。”數來寶說,“你們打個盹,我守在洞口。”

這個唯一的男子漢責無旁貸地擔起警衛的職責。他靠著洞口,傷腿的疼痛他已經習慣,但體力卻出現越來越大的赤字。他的身體漸漸往下滑,一刹那間,他覺得已睡著了。他摸出一塊生地瓜,“哢哧哢哧”地啃起來,有意嚼得特別賣力:總得讓某個部位保持興奮,以帶動全身。腿呀,它該使勁疼才好,那樣就把這惱人的困倦驅走了……地瓜終於從他嘴裏落下來。

……或許是采娃在夢中悸動了一下,大田從沉迷的底層倏然浮上來——一下子浮上來,象擺脫了全部傷痛,再生似的清醒了。她暢然吸了幾口清晨冰冷的空氣。怎麽,活過來了嗎?否則怎麽會如此耳聰目明?

采娃的頭不安地扭動幾下,終於落在大田肩上,迷蒙中得到牢靠的依傍,安詳地睡著了。大田把小耗子也攬入自己懷中,聽著她們均勻的呼吸,真是一種享受。那個唯一的男子漢也打起鼾來。好在還有一個人清醒著。真是難得的清醒。好吧,你們都放心睡吧,讓我來替你們站一班崗。

她用手試了試額頭,熱度並未減退一分,那是什麽促使她清醒的?她納悶。小耗子蜷成一團,看樣子是冷。她把她摟得更緊些:我現在什麽也不能給予你們,只剩下體溫,這高得可怕的體溫,血管裏流的仿佛是鐵水,鋼水。

口幹舌燥,可哪裏有水呢?只能不時伸出舌頭舔一口涼絲絲的空氣。

世界上最可口的是桂花甜藕粉,它流進喉嚨的滋味簡直妙不可言。當然,這主要因為是他給她端來的,那個剛滿二十四歲的小司務長喲!

……那次也是高燒,高燒卻給她帶來不可復得的幸福。

他是怎樣闖進來的?象只小馬駒,掩飾著十足的憨態和頑劣,竭力拿出成年人的步態走到她床前。

“我是剛調來的司務長,聽說你病了,來走訪一下,看看對炊事班的病號飯有什麽意見。”他笑起來五官全往鼻子上擠,圓圓的臉皺成一個肉包子。“怎麽,你一點也沒吃嗎?不喜歡吃這蛋花面?想吃什麽?我也是說,幹嗎一生病就給人弄上半臉盆面條子,看看也飽了,你說呢?”

“都讓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麽?”她笑道。因這一笑病減輕了不少。

“嘿,聽你說話,咱倆沒準是老鄉!”

“你哪兒人?”

“北京呀——離北京就百十公裏!”

她心裏暗笑。在這點上,他和她一樣,都有那麽點虛榮心,從來都以“北京人”自詡,把所有帶京味口音的都稱作“老鄉”,常讓那些真正的北京人感到屈就。她已從他蠻溜的北京話裏聽出了破綻——那字頭話尾的鄉音,完全和她犯著同樣的語病,這才是她真正的老鄉——隸屬河北的農家子弟。幹得不壞呀,小夥子,你已經徹底都市化了。她看著他腳上那雙鋥亮的“三接頭”想。

“你等著,我給你弄點新花樣兒……”他端起桌上的半盆面條,風也似的出門而去。回來時,手裏捧著一個精致的金邊細瓷碗,裏面裝著和碗一樣精美的桂花藕粉。他自誇道:“對待病人,要著重心理作用。我就專門研究過!你看這碗,甭管它盛上什麽,你就先有了三分喜歡,然後你就動了心把它接過去,再嘗一口……一嘗,果然順腸順肚,因為它首先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