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第2/6頁)

此時,樂隊隊員們已陸續從各個角落走進後台,他們需要換上筆挺的西服,就象廖崎身上那件……

—九七五年,軍區舉行軍一級宣傳隊會演。為會演,軍部開銷一筆錢,為他們每人訂做了一套演出服。幕啟之前,樂隊全體穿著一新,提前就位。合唱隊也比以往積極,列好了隊形。這動力來自新軍裝(而且是毛滌料子的)。然而第一遍鈴響之後,廖崎卻穿著一件圓領海魂衫走上來。黎隊長急了,問:“什麽時間了,你怎麽還不換演出服?!”

“演出服沒有熨平,我拿回去重熨,今天忘了帶。”他神情自若地答道。

“那你就這身打扮?……”

他胸有成竹地一笑:“當然不行。我可以穿別人的。”

“穿誰的?一人一套!”

廖崎的目光直接投向坐在角落裏的季曉舟,後者正埋頭往琴弓上一遍又一遍地抹松香,抹得那麽認真,那麽賣力,他的心思早進入緊張的預備狀態,以至廖崎叫了他三遍,他才惶然擡頭。

“只能這麽著——我穿季曉舟的演出服。”廖崎口氣篤定,毫無商榷意味,“樂隊不能沒指揮,大提琴少一把沒關系。”

季曉舟屁股欠在椅子上:“那我……我穿什麽呢?”

“我不是說了嗎,大提琴少一把沒關系。”

“胡說!一共三把大提琴,怎麽能沒有關系呢?”說話的是楊燹,其他人用不滿的嗡嗡聲“協奏”,“從整體感到音量,一把琴也不能少!”

“音量?我從來就沒發現季曉舟的音量對樂隊產生過作用。”廖崎雙手插在褲兜裏,象是在存心激怒這個集體。

“你沒有權力說這種話!”楊燹帶著威脅意味站起來:“攻擊”的架勢已拉開。

“我當然有權力!”廖崎知道有領導在場,他吃不了虧,“我要求的最低質量他從來都沒達到。他常常跟樂隊脫離幾小節,這我最清楚。”

季曉舟已將嶄新的演出服脫下來。他裏面穿著一件顏色褪盡的藍運動衫,溜肩膀上還套著用松緊帶綰住的白布假領,加上他進退維谷的尷尬面孔,實在狼狽……樂隊傾向楊燹的越來越多!

“指揮就那麽了不起?今晚咱們試試,沒有指揮咱們弄得響不!……”

“誰說少一把大提琴沒關系?我看少了指揮才沒關系呐!”

一個小提琴手用女高音叫喊。她是上海兵,平時極靦腆,這會卻一嚷再嚷:“我看我們全體走光,讓他一個人表演好了!……”

這姑娘有一次穿了件新從上海捎回的白的確良繡花襯衫,興沖沖美滋滋地來參加排練。廖崎臨時抓著自來水筆當指揮棒,打了一聲響亮的榧子,表示“開始”。那天他情緒很好,拼足全身力氣揮舞手臂,鋼筆帽被甩了出去,筆囊裏的炭素墨水至少有一半落在小提琴手的新襯衫上,那一向洗得搽得很白凈的臉上也未曾幸免。她摔下提琴哭著跑了。

事後廖崎找她表示“歉意”,道歉的話是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裏引來的:“我們都要愛自己心中的藝術,不要愛藝術中的自己——你缺少的就是藝術中的忘我啊!”

廖崎並不因他的全體下屬造反而氣餒。他習慣在對立情緒中生活。他把人們的這種情緒統統視為嫉妒。他漸漸學會從敵意中獲得快感。但自從他挨了楊燹那兩拳之後,對這個黑大個至少是避其鋒芒,他不承認自己怕他,只是不屑與他一般見識。

第二遍鈴聲響了。黎隊長發火了:“你們樂隊搞什麽名堂?!”

廖崎在眾人的示威中悠然地一下一下欠著腳後跟,並把寬容大度的臉轉向黎隊長,那意思在說:請您裁決吧,是誰在無理取鬧,是我還是他們?

季曉舟聾拉著一雙溜肩膀,似乎很為大家的騷亂對廖崎表示歉意。

劇場燈暗下來,廖崎微微一笑。

“大家肅靜!今天……我看也只有照小廖的法子辦了。這件事小廖應該受批評。當然,我這個業務領導也應負一半責任……”各打五十大板,傷的卻是季曉舟。

報幕員等在幕裏,預先準備好笑容。觀眾席已靜下來。

而肅靜了不到五秒鐘的樂隊又哄起來:“那我們今後是不是也可以不帶演出服?我們是不是臨時也去逼著別人脫下來給自己穿?……季曉舟不能下台!……要穿穿我的,他怎麽不敢穿別人的,就知道揀爛柿子捏!……”

“曜——”一聲長哨,黎隊長打了個果決的手勢,“誰再吵誰出去!”

沒人吱聲了。楊燹那把中提琴發出“嘣嘣”的撥弦聲。這是這堆火裏最後的幾粒火星。廖崎懶洋洋地走到季嘵舟面前,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演出服。大家眼巴巴看著他大模大樣地把一個個紐扣扣整齊。季曉舟搬起屬於他的一套家什:譜架、琴、椅子。眾人向他投去近乎永別的目光,看他向後台蹣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