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第4/6頁)

他終於反抗這種玩偶式的表演了。無論再隆重的晚會,再懇切的邀請,他一概拒不參加。母親急得幾乎要揍他。“你不想做音樂家了嗎?你想想,你六歲就能指揮三百人的大合唱,將來還了得嗎?……”

他嫌惡地嚷嚷:“我不是六歲!是八歲零四個月,馬上就九歲,九歲了!明年我就要和你一般高了,誰還相信你的謊話?!”

父親哭喪著臉:“那你想怎樣呢?從此不學音樂了?”

“……我要學真正的音樂!”他老氣橫秋地對父母宣布。

終於,為滿足他的要求,父親把他帶到音樂學院一位老教授那裏去求教。這位教授是音樂界的巨星,氣派十足,架子也大得駭人。未來的樂隊指揮夾在父母中間坐在那張長沙發上,半個時辰內未受到老教授正眼一瞥。他從側面瞻仰老頭兒的風采,看見他那結實的身體端坐在琴凳上,簡直象那架三角鋼琴一樣敦實。他已謝頂,腦門上仔細蓋著薄薄一層白發。他在鋼琴上彈奏一闋曲子,嘴裏叼著個彎彎曲曲的大煙鬥,不知是煙熏還是有什麽煩心事,他微皺著眉,眼也半閉著。他認為老教授彈得並不比媽媽好,可媽媽卻全神貫注地盯著,完全象個外行那樣充滿神秘的景仰。

父母幾次催促他去為老教授翻譜,而他動也不動,客廳裏還有幾個音樂學院的學生,這時全圍攏過來,七手八腳地為教授翻譜,相互間毫不掩飾地爭寵。父親輕輕擰了一下他的耳朵,責怪他把獻殷勤的好機會讓給了別人。老頭兒彈的是一支節奏相當古怪的曲子。他突然停下來問學生們:“我彈的是什麽呀?”

幾個人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小夥子冒失地答道:“象舒伯特……”

“到底是‘象’,還是‘是’?”學生不敢肯定回答。

而那個坐在父母中間的孩子卻驀地站起來:“您一定彈錯了節奏!”

老頭兒順著這尖細的童音尋去,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滑稽樣子,同時“啊”了一聲。

或許因為被冷落得太久,孩子幾乎帶著憤怒地指出:“舒伯特的《鱒魚五重奏》是這樣——”他忘乎所以地哼起來。

老頭兒頗感興趣地看了他一會,笑起來,接著爽聲大笑,仿佛這樣的名望非得有這樣的笑法不可。孩子窘了,但依然不屈不撓地迎著老頭兒的目光。老頭兒笑夠了,慢慢道:“自作聰明的小朋友,幹嗎一定要認為我彈的是‘舒伯特’呢?假如剛才的曲子是我自己設計的,你覺得怎樣?”

孩子不吭氣,感到受了捉弄後的懊惱。而老頭兒卻離開鋼琴走到他面前說:“你能把我剛才彈的那一小段復述一遍嗎?”

“用鋼琴嗎?”

“不,你就哼一哼,象你剛才那樣。”

“您的曲子半音太多,我怕唱不準……”

“沒關系,試試看。”

孩子回頭看了看父母的臉色,他們大氣不出地正為他擔憂。老頭兒對孩子詭秘地伸出一個手指頭:“來,跟我來,到這兒來。孩子想出息,首先得掙脫父母的懷抱。來吧。”

他在眾目瞠然下把他帶出客廳。在燈光暗淡的過道裏,老頭兒按了按他的肩膀;“現在好了,你哼吧,小夥子!”他閉上眼,微微翹首。

孩子用固定調把他剛才彈的那支古怪的曲子哼了一遍。老頭兒睜開眼:“好極啦,再來一遍,能用手勢把節奏表示出來嗎?”

他又唱一遍,同時豎起右手的食指比劃著。

“對極啦!……”老頭兒突然在他臉上狠狠擰了一下,便大步回客廳去了。他怯生生跟在後面,尚不知從這個時候起,他輝煌的音樂生涯已定了調。

老頭兒走到孩子的父母面前,大聲說道:“看看你們的孩子——是你們的孩子嗎?你們幹嗎把他打扮成這樣?這衣裳是為了見我才穿上的吧?這多做作!你們無非想提醒我注意到這個神童。可我首先是討厭神童,其次不相信神童。小時候被人稱作神童的,長大多半沒大出息!”

父母陪著笑,面紅耳赤。

而老教授卻笑起來:“讓我來宣布一下吧——過來呀,孩子,你不是神童,但你是個具備驚人音樂天賦的孩子!只需要剛才那一點兒了解,我就敢下這個定論。記住了,永遠不要以為自己是個什麽神童。神童這詞兒誰創造的?見鬼!”

這個“具備驚人音樂天賦的孩子”當晚被老教授收為第七個私人弟子。老頭兒毫不掩飾他的寵愛,很快走進臥室,取來一個滿是樟腦球氣味的緞盒。他打開盒子,鄭重地捧到孩子面前。

孩子驚呆了,在黑色絲絨的裏襯上,躺著一根漂亮的指揮棒。它是用某種昂貴的金屬制成的,通身閃著與它價值相符的光澤……

他凝視著這件閃閃發光的饋贈,它仍象昔日一樣奪目。只是那行法文被磨得模糊了:“Vousetesfier”。意為“你是了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