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音樂會在剛剛竣工的萬人體育館舉行。喬怡和季曉舟及寧萍萍來到入場口時,正門還沒有開。時間還早,都是季曉舟催得太急,他對音樂的虔誠使他決不肯少聽一個音符。所以萍萍下班,沒顧上吃飯就來了,身上一股強烈的來蘇味。季曉舟去零售攤買了個面包與萍萍分食,對這樣的晚餐兩人都習以為常。

一個夾小提琴的姑娘走過來。她的著裝在這座內地省城顯得很別致:下面一條緊繃繃的牛仔褲,半舊,上身穿一件長過臀部的松松垮垮的月白絨衫。頭發上沒有一根發針或飾物,輕風拂過,那頭發忽而蓋住半邊臉,忽而飄向腦後,顯得相當生動。萍萍啃著面包上前問:“你們的指揮在哪裏?能不能把他叫出來!”

姑娘吃了一驚似的一揚眉,反問道:“指揮有好幾位,您問的是哪位呀?”她有些做作地用極有教養、極矜持的聲音說著上邊的話。尤其那口標準普通話,突出地體現了各處都在倡導的語言美。

萍萍卻毫不自慚形穢,聲音仍熱辣辣的:“我當然是問廖崎。”

喬怡道:“請您進去告訴他一聲,他的戰友希望能盡快見他。”

“真對不起,”姑娘說,“廖崎在演出前不希望有人打擾。他要醞釀情緒……”

萍萍怪腔怪調地把臉轉向季曉舟:“他過去有這毛病嗎?”

“——這對一個指揮是很重要的。”姑娘說。

“萍萍,算了!”季曉舟在台階上低聲叫道。看到這些音樂寵兒們,他顯出一副可憐相,此刻幾乎連頭都不敢擡。

萍萍回頭看他一眼,怒火中燒:“有啥了不起!”她改用方言,“我非要去蹚蹚這水有好深。走,喬怡!找‘了不起’去,問問他還認不認得我們!”

三個人走進空無一人的環形大廳。上萬個嶄新的坐椅折射著天棚上的燈光,使這空間顯得比它本身更大。各個角落都傳來互不相幹、又相互幹擾的樂器聲。小號的三連音似乎要穿透頂棚,長號發出沉悶有力的低吼,仿佛要鉆入地下。他們四顧著,還沒看演出就被這陣勢懾住了。

廖崎這個自命不凡的家夥躲在何處“醞釀情緒”?大概還是老習慣,等樂隊全體就位,聽眾拭目以待時,他才露面,這是權威的首要表現。

從他剛擔任指揮時,這習慣就養成了。那時他嘴唇上剛出現一層茸茸的黑須,臉蛋還象孩子那樣圓凸凸。每次排練,他要求樂隊隊員提前十分鐘坐好位置,而他卻比預定時間稍遲片刻,才闊步踏入排練場。他那急匆匆的模樣,讓人感到他剛從另一個同樣重要的場合趕來。這時的樂隊隊員自然而然地向他行注目禮。這是他最滿足的一刻。而當他在總譜台前指揮位置站定時,要求下屬們絕對寂靜,接受他的審視。假如這時有人弄出什麽響動,不管是樂器還是喉嚨,這位年輕的指揮都會二話不說,又轉身走出排練場,三五分鐘後,他顯得心灰意懶地再次出現,狠狠朝剛才對他不恭的部位瞟一眼:“如果你們沒有準備好,我還可以再出去等待。”然後,他猝然擡起指揮棒,一語不發,傲視全台。他要用這種靜默將大家鉗制良久,方輕輕吐出“開始”二字。

他這一套是為了所謂的“正規化”、“專業化”,更主要的是為了盡快在樂隊裏建立威信。他對“威信”二字看得過重。為了“威信”,他不惜踐踏任何人的自尊。

這時,寧萍萍輕聲叫道,“看!了不起來了!天老爺,他比過去更了不起了!”

廖崎從表演場一側的門裏走出來,頭上套著耳機,一根導線從他衣兜裏伸出來,大概那裏面裝著袖珍收音機或錄音機。他旁若無人,走路急匆匆的。戰爭中的脊柱重創,倒未給他留任何殘疾。不象季曉舟,嘴唇上落個發亮的疤痕,一說話就令人擔憂,仿佛會再豁開似的。從前線回來不久,廖崎父母都趕來了,堅持把兒子弄回首都,說是請了一位最高明的骨科大夫給他治療。果然,三個月以後,廖崎重新站立起來,直接從醫院走進了音樂學院。

廖崎找了個居中的位子坐下來,仰在椅背上,兩手捧著後腦勺。

“架勢太嚇人!”萍萍說。

“他在聽什麽?”喬怡對這個感興趣。

“那還用問?——‘老柴’的,要不就是‘老貝’的……反正都是他老熟人的!”萍萍冷笑。

喬怡捅捅萍萍:“走,咱們過去踹他兩腳,讓他醞釀的情緒見鬼去!”

但季曉舟不準她們驚動他。

“你們別胡鬧吧。人家現在指揮的是一百多人的大樂團,不是鬧著玩的……”

他贊美地從大老遠眺望著那顆智慧的腦袋,那修長的、藝術型的雙臂。他在距他五十米的斜後方找了個位置,輕輕坐下來,並坐得筆直,似乎對這個音樂驕子的背影也不能造次。不用說,他對他充滿羨慕,在音樂王國裏,他是王子,而他卻相當一個棄兒——不公道在於他和他都把音樂視若神聖,他對音樂的愛與理解毫不亞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