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4/4頁)

戰爭有它喧囂的一面,必有它死寂的一面。正因為喧囂的襯托,靜,才顯得如死一般。大部隊在何方?剛上戰場時,了不起那樣怕聽槍聲,而現在他卻盼望聽到槍聲。槍聲是夜海上的燈標。戰爭中,有槍聲的地方就有生命。他沒有參加過正式的戰鬥,但從傷員嘴裏,他知道上百名戰士一齊進攻的陣勢。他們即便倒下了,也仍是一個集體。死的冷清被集體分擔著,死倒成了熱鬧的事。和集體在—起,多麽好……

—陣“撲騰騰”的聲響使了不起吃驚望去:遠處兩只鳥在樹椏上打架。但一會兒就發現它們並非鬥毆,因為其中一只稍小的鳥(大約是雌性)墜落到地上,那另一只圍著它低低盤旋,發出哀鳴。那只墜地的鳥徒勞地扇著翅膀,卻怎麽也飛不起來,它顯然受了致命傷。這鳥多美呀,纖巧秀麗,白羽灰頸……可惜不知它們叫什麽名字。那只雌鳥不再掙紮了,慢慢安詳地收起翅膀,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兒。雄鳥圍著它呼喚,盤桓,終於起飛,尋它自己的生路去了……了不起被這情景刺痛,一個潛伏在意識底層的念頭漸漸浮上來。

明擺著,是自己在拖累三毛。他為他已跌成了這副慘相,接下去誰擔保他不會為他斷送性命。即使僥天之幸,他能背著他走出大山,不再遇到敵人,不再有任何意外,然而人卻不能違背自然法則:從食物中攝取熱量。他們的食物只有不足一兩的餅幹了。這半塊餅幹誰也不肯吃,大概在兩人都餓死後尚存留著。再想想受了重傷的脊椎,或許他這輩子站立和行走都成了歷史,今後只能坐在手搖輪椅上去看別人指揮的音樂會了——啊!那將痛不欲生,那疼痛超乎一切感應範圍。還是別想什麽音樂會吧。此刻他和他只應該讓幸運選擇一個……他望著這張熟睡的臉。

有什麽必要將這種無望中的希望繼續下去呢?在這時還有必要安慰(毋寧說欺騙)我們自己嗎?我是個暴戾的家夥,驕橫的混帳:這我從你從不反抗的眼睛裏早已看到了……我巴不得能贖回點什麽,但沒有這個時間了。我但願把生的希望留給你。你不該救我,不該為我受這麽大的損失,難道你沒有記憶嗎?還是讓我來替你卸掉這個沉重的包袱吧。沒有我這具報廢的軀體拖累,你或許能走完這艱辛的山路,找到部隊,投向戰友,回到祖國,以你以往的堅韌活下去……這不是胡思亂想,這是唯一的辦法。

三毛已睡熟,鼻子發出深淺不一的鼾聲,使那只探頭探腦的灰松鼠出溜一下又躥回樹上。鳥兒在遠處近處互道早安,森林的早晨原來是這樣開始的……

了不起把蓋在身上的軍裝撩下來。半塊壓縮餅幹。小半壺水。還有武器。但願三毛不要再迷路。祖先啊,你們發明了羅盤和火藥,你們沒想到它們成了戰爭必不可缺的東西。假如有一枚指南針,再多一點“火藥”,三毛的生命就有了更多的保障。

了不起試著挪動了一下身體,雙手死抱著一棵樹,樹被他搖撼得簌簌打顫,這聲音居然沒將三毛驚醒。創傷的疼痛使他驟然出了一層細汗。他妥協了,僵持一會,等待身體適應這劇痛。他終於靠樹的力量把身體翻過來,變成腹部貼地的姿勢,這樣,他可以利用每一棵樹,摟住它,將身體拖過去。樹林越往裏越稠密,他想爬到它的最深處,那裏有繁枝密葉的遮掩,好讓他躺著靜靜地追憶些什麽,懷念些什麽,幻想些什麽。然後他將閉上眼睛,安安穩穩睡它一覺,這一覺但願永不復醒。他又向前挪了一步,樹的響動使三毛驚悸一下,他沒睜開眼,只用手去摸摸身邊的槍,然後鼾聲又繼:他太累了。他那副溜肩膀上曾馱著一百多斤的軀體奔波了一天一夜。了不起用胳膊將上身支撐起來,再一次回頭看看他——再見了,哦不,永別了。祖國保佑你……

廖崎剛走進住處,就被本市的幾名記者圍住。“早聽說你的大名,北京不少報紙上介紹你是樂壇升起的一顆新星!請談談你的成長過程:你是怎樣自學成材的?”

“聽說你當過兵,上過前線,受過傷,這些都很能吸引聽眾——我是電台的!”

“隨便講點什麽吧,講講吧!”

廖崎怔怔地站著,半天才冒出一句:“你們……大概搞錯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