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3/4頁)

最後他說起他那位已故的老師。

季曉舟低聲驚呼:“啊,你的老師原來就是那位赫赫大名的老教授?”

他微微一笑,用無所謂的神情把他與老教授的關系渲染一遍。批評會變成了一次“音樂啟蒙”——他事後得意地向大家說……

可是,從此他那個“三角洲”更寂寞了。

他並不是時時都喜歡寂寞,況且寂寞和寧靜本不是一回事。當他回到三角洲時,忽然感到剛才受他指揮的團體在這時將他拋棄了。而他寧願缺少這份寶貴的友愛也不肯給予人平等。季曉舟不知又另找了什麽旮旯,不在他門口拉琴了。他倒很知趣。聽不見那折磨人的琴聲倒真該謝天謝地……可是寂寞呢?寂寞是由於缺少這難聽的琴聲麽?……

了不起在三毛背上掙紮:“你放開我吧!你這樣背著我,早晚兩個人都活不出去……”

三毛一聲不響,偶爾發出幾聲喝斥,也是那種令人不可思議的喉音。昨天夜裏,三毛在深溝裏找到他後,背著他走了約摸三五裏,天黑、饑餓加上精疲力盡,使他一腳踩空。這一跤跌得太慘重:因為他的手緊緊把著了不起的兩條腿,無法在跌下去的瞬間騰出來支撐身體,只得聽憑萬有引力的擺布,結果嘴唇磕在一塊大石頭上,捎帶報廢了四顆門齒,牙齦血腫,連話也說不清了。

這時天將亮,天邊升起一顆啟明星。他們走進一片雜樹林。這樣走走停停,堅持了整整一晝夜,此刻他倆把所剩的生命加在一塊也不抵一個完整的人了。三毛將了不起放下來,又拔些茅草為他鋪得盡可能舒適些。他正要把了不起安置躺下,他倆的臉湊近了,了不起不由驚呼起來。他看見三毛臉的下半部腫得可怕,嘴唇周圍全是黑乎乎的血漬:他的模樣全變了。

“三毛……都是我在折騰你!”了不起呐呐著,用兩只拳頭輪番抹著淚水。三毛呆呆地看著慟哭不已的了不起,疲憊得連意識活動也停止了。嘴唇腫得發木,破爛的牙齦這時已不能用疼痛來形容了。他斜靠著一棵樹,想睡一會,回頭見了不起仍在抽聳著肩膀,便嘆息一聲,伸手替他抹去眼淚。身上的汗很快涼下來,又冷又粘地貼在身上。淩晨真冷。三毛脫下軍裝蓋在了不起身上。了不起想推托,三毛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已的前額上,那稀而軟的頭發汗濕了。了不起聽見他喉嚨裏重復單音詞:熱、熱……

“還有水嗎?”了不起問。

三毛趕緊取下水壺晃了晃,裏面響聲頗大——水顯然不多了。他挪過去,抱起了不起的上半身,把水壺遞到他嘴邊。

“你先喝……你一直沒喝過水。”了不起說。

“……!”三毛用喉音喝斥他。

“你不喝我就不喝……”了不起發脾氣似的擺著頭。

兩人為一口水再次折騰得心力交瘁。三毛拗不過了不起,只得先喝一口,而這一口水失去唇齒之助,直嗆進氣管,他猛烈地咳嗽起來。他一面咳一面表示沒什麽要緊,還用兩片模糊不清的嘴唇朝了不起匆匆一笑。平息一陣,三毛仔細抹抹流出唇外的水,嘴裏的淤血經水一沖,頓時滿口皆是那股連他自己都嫌惡的血腥味。

他把水壺遞到了不起嘴邊,用一條腿墊著他的後背。

了不起望著他那雙充血的眼睛,此刻他才發現這雙眼晴含著那樣豐富的、復雜的愛。他的愛藏在自慚後面。他把這厚愛施予他人時總是難為情似的。這是一雙多麽善良的眼睛——而他發現得卻這樣晚!

天又亮了些。遠處的山現出輪廓,那黛色的曲線襯在銀灰的底版上。周圍極其安靜,但時而一兩聲鳥啼,聲音拖得長長的,尖利刺耳,帶著神經質。或許戰爭使人類之外的生物也失去了常態。三毛抱著他的遛肩膀睡著了。睡得很不踏實,渾身總有某處發出陣陣痙攣,嘴巴小心地半張著,嘴唇腫得奇厚,微微發亮,透過微開的嘴唇可見裏面一個黑紅的窟窿,這模樣使他看上去很象一個老太婆。他的面貌和體格本來就缺乏男性的特征,嘴唇上只有一層微黃的絨須,短短的下巴幾乎象女孩一樣幹凈。在他身上任何人都能看出一個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生命,仿佛出於偶然而來到世界上。但他那永久溫和的微笑卻是他不屈不撓性格的反證。他憑著永不折服的韌度生活在人群之中:謙讓不等於懦弱,他不是弱者。了不起似乎頭一次認識這個與之交往了九年的人。

不知什麽時候,他倆之間隔開一層霧。又開始下霧了嗎?這多霧的異國山野。了不起舉目四顧,發現周圍的景物在霧中顯得凝重了。霧氣濕漉漉、涼絲絲地鉆進他的衣領,又滲進他的毛孔,他打了個寒噤。三毛也一定很冷,縮成一團。了不起脊柱被挫傷處,自髖下失去知覺。稍一動,通向腦後的神經便用惡痛來阻止他的妄為——他企圖坐起來,但幾次都失敗了。不能動,更甭提站立或行走了。他需要另一個人付出一半生命作為他的救生圈,托他漂向彼岸——而彼岸在哪?還要走多少路?還要翻幾架大山?他們身上唯一的儲備是半塊壓縮餅幹。他和三毛已被疲勞饑餓弄垮了,得正視這個現實了。然而另一個可悲的現實他不忍向三毛提示:他們早迷了路。這片雜樹林他們昨天中午就曾經過,並在此休息過。累糊塗了的三毛自認為走了許多有效的路,而實際只兜了個圈。了不起苦笑了:地球果真是圓的。他們證實了麥哲倫首次環球航行的偉大發現。不過航海家們是循地理的必然,而他倆卻是出於地理的誤會。這誤會將使他們最終陷入怎樣的境地?他感到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