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記得宣傳隊解散之前,演出了三場,作為告別。演出後,孫副軍長嚷著要見拉板胡的“胖女子”。這位副軍長長期休養,已老態龍鐘,很久不露面了。他是由兩個小兵架上台的。

“首長,您是問田巧巧同志吧?”黎隊長上前問。

“我不管她是啥子同志,反正是那個胖姑娘……她哪裏去了?”他昏花的目光在人群中迷失了方向。

……她哪裏去了?哪裏去了?大家木然地看著老頭兒。參戰的人都活著,唯獨這個健壯的田巧巧……多麽不近情理啊!

死,果真是那麽簡單的一件事麽?她那麽強壯的生命,被一顆小小的子彈就勾銷了?她和大夥一起生活了那麽多年,她幫助大夥做過那麽多事,難道這麽多人都沒有力量拉住她嗎?

黎隊長把副軍長送走了。他沒有力量解釋,或是怕老首長受不了這解釋,總之他沒有開口……

大概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田巧巧出現在新兵面前的神態,當徐教導員把她推出,指派她為女兵班班長時,她怎麽也繃不住,咧開嘴笑了,一點也不矜持,一點也不掩飾自己對這職務很得意,很稱心。她那時總喜歡在“新兵”後面加上個“蛋兒”。

“喂,新兵蛋兒們!”她總是無緣無故地興高采烈,“到了部隊啦!就甭來撒嬌賣乖那一套。甭管你在家怎麽個金貴,上這兒來可沒人把你們當小寶貝、小乖乖!”她幫女兵們每個人鋪好床鋪,順便查看各人帶的“行頭”。“就憑這長綢小褂,今晚上派你第一班站崗!”她對小方說。又看看喬怡和桑采的腳,“襪子——部隊發的老棉線襪呐?打明兒起,把你們那長襪子、紅襪子、肉皮色兒襪子統統寄回家!我是老兵,得聽我的。”

小方歪歪嘴說她:“不過是一年的老兵。”

桑采問:“過一年我們也要長成她那麽胖?”她直抽冷氣。

田巧巧眨眼工夫就把十二張床鋪得十分平整舒適,並打來了熱水,逼著女孩們脫光上衣,挨個替她們擦了背。喬怡忸怩,還挨了她一巴掌。那一巴掌打得喬怡新鮮極了:皮膚表層的微循環發生了奇異的變化,把一種快感迅速輸入她的全身心。喬怡第一次懂得,人與人原來還有著如此簡單、質樸的接觸方式。她強迫每個人擦澡,換上部隊的寬大襯衫,然後集合全體女兵,領她們認廁所的門。這一切似乎都是部隊的明文規定。桑采驚叫!“廁所這麽遠,夜裏我可不敢來!”田巧巧立刻拍著胸脯說,“警衛由我包了!”但大夥後來發現喊醒她真不是容易的事,用桑采的話說:“等把她喊醒,我早撒在褲子裏了!”

後來北方和本地新兵都到了。她管所有北京兵叫“老鄉”。但白莉說她:“一口河北腔,誰跟她是‘老鄉’?北京人可不吃生茄子!”

“天曉得!”四川兵寧萍萍接道,“生茄子算什麽,她吃生蔥生蒜生韭菜,生白菜蘸了醬油也吃!”

“她洗頭用堿塊!”

“她胸罩是自己縫的!”

白莉尖刻地笑道:“她可是真正的貧下中農!……喝棒子渣糊糊長大的!”

新兵們背地議論歸議論,但對這位“田班長”可不敢當面違拗。她膂力過人,從那個農民家庭繼承了一手板胡絕技的同時,也繼承了一副良好的體魄。每逢宣傳隊出外演出,她一人能扛起百余斤的燈光皮線。那只重達一百五六十斤的定音鼓,她“咳哧”一聲就上了肩。她愛和男兵扳腕子,贏了就說:“二百來斤,我扛著就走;一百來斤,我夾著就走;七八十斤,姑奶奶捏著就走!”

一九七四年冬天拉練,宣傳隊在一座谷倉裏宿營。傍晚在打谷場演出完畢,又困又累,二十幾個姑娘擠成一排,倒頭便睡了。田巧巧說桑采夜裏愛蹬被子,便主動挨著她睡。第二天天不亮集合,桑采抱怨一覺起來穿不進鞋了。她拼足力氣將右腳往那高靿膠鞋裏塞。喬怡想起《紅樓夢》裏的一句話,笑道:“才走了幾十裏,哪裏就大了腳!”她幫她把鞋勉強套上,但走了兩步,桑采感到極不舒適,就著門口透進來的微光,脫鞋一看,便聽她“哇”的一聲慘叫,把鞋子從門裏撂到院子裏。大家問她,她只是哭,喬怡到院裏幫她找鞋,她大叫:“那鞋我不要了!你行行好幫我扔了它吧!”喬怡拾起那只鞋時才看清,裏面有只壓扁的死耗子。田巧巧一聽卻大笑:“我說呢,夜裏翻身被什麽硌了一下。我迷裏麻糊抓起那毛茸茸的玩藝隨手一撂……好家夥,還真準!”桑采捂著臉,悲憤地抗議:“你還笑!你還笑!……”她哭得嗚嗚咽咽,把腳上那只襪子也拽下來,狠狠扔出門去。田巧巧笑得止不住,一邊笑一邊拿著桑采的鞋襪到塘裏替她洗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