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3/5頁)

昨天他為了掩護集體,自己留在那座磨坊裏。他們遠遠地站在山坡上,看見那磨坊塌了。她瞞過集體,獨自跑回來,或許能救他,或許就和他死在—塊。和這樣強壯的靈魂一同長眠,死就沒有什麽淒冷寂寞可言,就可以一笑置之。沒想到她救了他,此刻又與這個活生生的男兒呆在一塊,象是(她甚至巴望)永遠也不會有人打攪他們。一只虎,只有在它熟睡時人們才能守著它,在近處欣賞它斑斕的花紋。

更冷了。她打開包在武器外面的膠皮雨布,給他蓋好,不然僅穿著短褲背心的這個男子漢也難免在清晨的冷霧裏著涼。他動了一下,她驚得躲到一邊去了。

贊比亞在睜開眼的同時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這一覺睡得象死了又復活似的。他正疑惑自己怎麽會這身裝束,小耗子哪裏去了,忽聽見不遠處的灌木叢裏傳來一聲細弱的驚呼:“你別往這兒看……”

他聽出是小耗子的嗓音。他扭過臉去,背朝著那灌木叢。剛才的一瞥,他的目光只從一對尖削蒼白的肩膀上掠過。他的和她的軍裝同時被攤開在旁邊晾著。他用手摸了摸,還有一點潮意。但他很快穿戴整齊了,相信體溫很快會將它烘幹。他站起來時頭有些暈,不知是頭上的傷還是饑餓的緣故。他將那塊雨布往灌木後面一擲:“喂,你披上吧,要著涼的。”他不知道她已凍了兩個鐘頭了,因為她總不能和他同鉆在一塊雨布下面呀。

“好了,……你可以轉過臉來了。”

他開始擦槍,仍把背對著她。一陣窸窣之聲後,他身旁出現了一頂“微型帳篷”——那雨布披在這個矮小身體上顯得寬敞無比。

“你的傷怎麽樣……”她問。

“謝謝你替我包好了。”

“我是問……還疼嗎?”

“好多了。這該死的子彈全受了潮。”

“昨晚上真險……”小耗子有些膽怯地笑笑,“要不是你,我恐怕已經淹死了。”

“要不是你呢?我現在還在那破磚爛瓦裏等死。得啦,咱們別在這兒互相吹捧了。”他哈哈一笑。

這時他轉過臉,和她的目光相遇了。他怔了一下,思索一會,接著又去端詳她……

“你過去見過我嗎?”他問,盯著她不放。

“怎麽會沒見過。你不是常到我們寢室來找蕎子麽……”

“我不是指這個。小時候的事你都能記得清嗎?”

“那要看什麽事了。”

“比如你挨了別人的打……”

“對打過我的人我都不會忘。”她打斷他,並陰暗地笑笑。

贊比亞恍然大悟。那個對著越走越遠的爸爸嘰嘰哇哇唱歌的小女孩啊……他使勁擦著槍,小耗子從他身邊走開了。

“你為什麽不早說?”

“說什麽?”她裝儍。

“說你就是……說我揍過你!”贊比亞不知在對誰惱火。

“有什麽可說呢?我們那時候又不是朋友。”

“那現在作朋友!”

“……誰知道我們還能活多久?”

“你活夠啦?”

“打仗嘛。”她咬住沒有血色的嘴唇。

贊比亞又開始擺弄槍。他從小就愛槍,象與這殘酷的家夥有不解之緣似的。

“你放心,有我你死不了。”他朝遠處校正準星。

“我不怕死。你以為我怕?”她說,“在戰場上死的人都是英雄。”

“你少想些怪念頭。”

“當英雄有什麽不好?怎麽是怪念頭……我活看別人總討厭我,叫我小耗子……”

贊比亞手一顫。這小耗子怎麽了?今天怎麽忽然有了如此強烈的傾吐欲?就象把他當作一個久違的知己,雖然他曾經只用拳頭與她交談過。可見這個小可憐平素是沒有知己的。他的目光柔和了許多,看著她。在他的眼裏,她甚至沒比當年長高多少……

黃小嫚想起她頭一次坐火車。那是開往上海的火車。媽媽摟著她說:“以後就好啦,咱們走得遠遠的……”

遠遠的,確實。這一走就是幾千裏,從長江上遊直到它盡頭的入海處。她不喜歡這繁華的大都市。這裏有更多刻薄尖酸的言詞來給人下定義。比如裏弄裏的人就叫她“拖油瓶”。當第二年母親生下了妹妹之後,她開始體會“拖油瓶”不僅是聽上去難受了。繼父對她不好不壞,或者叫不理不睬。但母親卻變了。

母親是個懦弱而柔順的女人。美貌是她第一大不幸。她給人的印象仿佛一遇風浪就會毀滅,而她的身世卻又是從不息的風浪中跌跌撞撞地爬出來的。為了尋求保護,她在第一個丈夫進勞改農場不久即投入第二個丈夫的懷抱,帶著深深的自卑和自責組建了另一個家庭。在新的丈夫面前,她自卑。這自卑一半來自打入“冷宮”的前夫,一半來自由她拖來的女兒;而在女兒面前,她自責,因為她使女兒失去了完整的生活。她被雙重感情折磨著。她帶著女兒踏進這個新家時,頭一句話就伏在女兒耳邊說:“這是人家的家,你以後要識相,別惹人討厭。”從此,這個剛滿五歲的女孩把“識相”和“不惹人討厭”當作人生第一宗旨。她學會了察顏觀色,象妹妹那樣撒嬌任性在她只能討苦頭吃,所以她乖覺地把一切動作和表情都收斂到最輕最小最不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