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4/5頁)

繼而,她又多了個弟弟。三姐弟在一塊,她成了最矮小的,妹妹動輒就說她是“僵蘿蔔頭”,她也覺得自己不會長大只會長老。她與弟弟或妹妹發生沖突(她一忍再忍也免不了的沖突),母親總是罵她,繼父若在場,她便罵得更兇,甚至會伸手去擰她。事後,她又會疚痛萬分地塞給她一小包吃的,或餅幹或糖果,象做賊似的四處望望,再對她說:“小冤家,你以後別叫我作難啦!要是你再識相些,我舍得打你嗎?……”這時母親眼圈照例要紅一紅,再叮囑一句:“東西你悄悄吃,千萬別讓弟弟妹妹看見!這是媽媽特意買給你的。”

她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了媽媽。她習慣了躲在被窩裏吃東西。

有一次,她放學回來正忙著做飯,弟弟把書包一撂便沖進廚房,轉了兩圈從碗櫃裏抓了根剩油條吃,吃完嘻嘻哈哈地將油漬漬的兩手往她頭上抹。她左右躲閃,而這個小家夥正鬧到興頭上,一邊抹一邊嚷!“誰叫你長那麽多頭發!最好你倒過來,當拖把拖地板!”她頭發被揪疼了,斥了他—句:“你就不能讓我好受一會兒嗎?”弟弟仍嘻嘻直笑,“誰讓你長這麽多頭發?辮子粗得象牛尾巴!”她一面用握著菜刀的手護著頭,一面向弟弟告饒:“讓我做飯吧,吃了飯大人還要上班呢……”不料弟弟卻尖叫一聲跑出去,控訴道:“媽你看呐!她拿菜刀……嚇煞人!”未等母親答腔,繼父上前用他的獨臂把弟弟護在懷裏,真象她要殺人似的。

母親叫喚起來:“小嫚,你過來!”母親從不肯背地懲罰她,每當打她或罵她必定當著繼父的面。她明白母親很怕繼父,雖然他只有一只胳膊。母親常為討好他演一出“苦肉計”。這時母親不問青紅皂白給了她一巴掌:“你這討債的!我過去怎麽告訴你的!……還記住不?還記住不?”她且罵且打且觀察繼父臉上的氣象,而這一天繼父不知為什麽“連續陰雨”,母親的“苦肉計”也不能奏效,直到她實在忍無可忍,一扭頭沖出家門。

她希望這一跑能驚動他們,希望母親會追她回去。可她直跑了兩條馬路才發覺自己根本無須再跑。跑,也是自作多情,壓根就沒人會追她,她停下腳步,肚子餓極了。而此刻一家人或許正吃著她做的飯菜,象以往一樣胃口不減,只是妹妹碗裏的肥肉沒地方扔了。

她一直在馬路上溜達到晚上。她決心在外灘的長椅上過夜,這樣非嚇他們一跳不可,因為她畢竟是個十三歲的姑娘。她躺在長椅上,設想著全家怎樣互相埋怨,妹妹肯定會嚇哭的,母親一定後悔極了,繼父說不定也會樓前樓後轉轉,呼喚她幾聲。全家人會在這時不約而同想起她種種好處來,不約而同地仟悔和內疚。想到這些,她對自己這次出走滿意極了,簡直可說是欣喜若狂。突然,黃浦江向她襲來一陣冷氣,幾個銅板大的雨點掉在臉上。她還未來得及考慮往哪兒投奔,全身已被澆透了。她漫無目的地在大雨裏跑著,這時她感到跑也是可笑而徒勞的:沒有目的,又何苦跑呢!她停下腳步,趿著兩只因浸透雨水而重極了的布鞋。忽然她發現前面有個日夜服務的郵局,是供人在夜裏打長途電話或發電報的。她走進去,把正在打盹的值班老頭兒嚇了一跳。

天亮時她發起高燒來,鬧到最後受懲罰的卻是自己。在那老頭兒的一再催問下,她把母親的工作單位告訴了他,此後便昏迷過去了。等她醒來時,發現自己正伏在母親的脊背上。母親瘦弱的頸子朝前傴著,她清楚地看見一個個凸突的頸椎頂起蒼白的皮膚。忽然,她感到兩滴淚珠滴在她的手背上,接著又是兩滴,又是兩滴……因為生病——一場連續高燒了一周的大病使全家改善了對她的態度。妹妹居然在她床邊怯生生地坐了那麽一會兒,繼父也輕手輕腳走進來,問她幾句閑話。倘若不是這場病,她這次出走很可能是另一種結局:全家共討,指控她驚擾得他們一夜不曾睡好,等等。生病真好,她咽下藥片時想。

她無意中得到一件法寶。這法寶起碼對母親是有力的。那次病的最終診斷是大葉性肺炎,病愈後她的右胸仍時常隱隱作痛,那是留下了病灶的緣故。每當母親又象過去那樣打她罵她時,她便捂住右胸,腳步踉蹌地躲到自己屋裏,大聲咳嗽,咳得象要背過氣去。如此幾次三番,效果漸漸不靈了,就象“狼來了”喊過三遍便無人理會一樣。大家見她不過咳咳而已,妹妹便對不安的母親說:“她裝的,哼,一點毛病也沒有,只想嚇唬我們!”母親終於在她又一次大咳不止時質問:“你到底想做什麽?你老實說,是不是裝病嚇我?……我這就帶你去醫院,給你檢查!”她的咳嗽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