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楊燹無論如何也壓不滅心裏那堆火,那個念頭剛出現就呼的一下燃著了。他得見喬怡一面,非見不可!他的生命中充滿著“非……不可”。他匆匆趕完兩公裏路程,到招待所門口時脊背都汗濕了。

招待所的門早關上了,接待室還亮著瓦數很低的日光燈。楊燹把自行車往墻角一靠,它既沒支架也沒有鎖了,但它從未遇過竊賊,象一匹忠實的老馬始終從屬於主人。楊燹有時看著它,又窮酸又無賴,頗似自己當年。

他伸頭往接待室的小窗裏張望一眼。這臨街一面的窗開得又小又高,簡直象大獄,他這麽高的個兒也很難看清裏面的情況。隱約中,他見一個瘦老頭兒坐在靠背椅上打盹,老頭腿上躺著個黃毛丫頭,似乎睡得正香。大概,這爺倆也屬於那類頗有耐心的上訪者,他們常拖家帶口地住在機關接待室,直住到有關部門妥協。

楊燹開始搖晃那柵欄門,搖得咣啷作響。過一會,走出—個值班員,老遠就打開手電朝楊燹臉上晃。

“你幹什麽?”

“半夜投宿唄,還能幹什麽!”楊燹氣粗粗地,“剛下火車,外地來出差的。”

“從啥地方來?”

“遠了!中越邊境。”他嚇唬他。

“啥部隊?”

“你開不開門?等你盤查完了,天就亮了。”那戰士開始掏鑰匙,一邊說:“沒床位,你先在接待室等著。”

楊燹想,你只要放我進去就好辦。但那戰士忽然感到蹊蹺,問:“你咋沒帶行李?”

楊燹往腰裏一拍:“帶了,一支槍!”見那戰士的表情他差點笑出來。

戰士引著他往接待室走,又回頭問:“那你是來……?”

“執行一項保密任務。”

戰士正要推門,楊燹阻攔他道:“裏頭一老一小正睡覺,我就在外面呆著吧。不然要吵醒他們。”

“隨你。”那戰士說,“可不能到處跑。咱這兒有制度。”

“跑什麽?那不有崗嗎?”楊燹點燃一支煙,琢磨著怎樣潛越崗亭,盡快見到喬怡。要知道,他一早就要進考場,能否見到喬怡將直接影響考試的心境。

忽然,接待室那老頭兒響亮地咳嗽起來,越咳越兇,並夾著噝噝作響的胸音,顯然是個嚴重的氣管炎患者。楊燹不由朝門玻璃裏看了一眼,那個由於劇烈咳嗽而震顫不已的身影使他感到幾分眼熟,甚至連這咳嗽聲似乎也很熟悉。於是他朝著接待室走去,把臉湊近門玻璃,不敢相信似的眨了眨眼。

楊燹索性推開門,走進去。兩人都有些驚訝,一瞬間,都在對方身上搜尋到了那些變化了的和永遠不會變化的東西。

“這是達婭嗎?”楊燹指指熟睡的女孩,“都長這麽大了!”

徐教導員笑笑:“催她大,催我老唄!”

楊燹想到那個裹在老羊皮裏的紅色肉體,當時差點兒被風雪掩埋了。徐教導員那天天不亮就在騎兵團房前屋後轉悠,硬說半夜聽見一個嬰兒的哭聲。黎隊長笑他想孩子想瘋了,風雪之夜,要有只能是狼崽子。等他果真從雪窩裏抱起凍僵的小生命時,他幾乎對著所有人臭罵,罵黎隊長是“希特勒”、“法西斯”,反正他把年輕時知道的一切“壞蛋”都挨個安在每個阻攔過他的人頭上。好在孩子終於被救活了。

楊燹想著達婭的來歷,一邊聽徐教導員期期艾艾地訴說著:“唉!從前這招待所從所長到廚子我哪個都熟,這會倒讓我在這裏坐冷板凳……人都換了,盡是生臉。”

達婭動了動,皺起眉哼了一聲。徐教導員馬上把聲音放輕了。

“親戚家倆兒子都結了婚,添了小的……要是能住下,我才不來討這沒趣哩!這小兵,唏!我當兵時不知有他爹沒有哩!”他指指窗外,顯然指剛才那位值班員。楊燹發現徐教導員竟然也變得婆婆媽媽了。

“他讓我在這等著,說夜裏兩點能騰出個床位來,有個人要上火車。這裏在開啥會?塞這麽滿!”他忽然一掉臉問楊燹,“你這麽晚來幹什麽?”

“……找一個人。”

“找誰?”

“喬怡。”

徐教導員立刻擡腕子看表,這意味十分明顯。當年他在宣傳隊常常三令五申:一個集體最容易從兩方面爛掉,一是資產階級思想,一是男女作風。如今,他當然無權再過問什麽。況且,楊燹這個人從來沒讓他猜透過,他弄不清他究竟是個優點很多的壞人,還是個一身毛病的好人。他曾與他幾次正面交鋒,都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

楊燹定定地看著徐教導員,知道他在想什麽。對著他疑惑的眼睛,楊燹一再把表情放得坦坦蕩蕩的。怎麽啦,半夜一點又怎樣?喬怡是個未婚女子又怎樣?他幾乎要挑釁地笑了。

世上的情侶往往由各式各樣的催化劑促成。有的因眾人起哄,有的因朋友撮合,還有的竟因“嫌疑”促成。比如這位老教導員那犀利的、洞察一切的目光,滿含疑惑和不信任,一般人會被這目光嚇住了,但楊燹恰恰因這審視的目光而堅定了心裏尚未成熟的念頭,並大聲宣布,好讓那些繼續追究的欲望得不到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