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3/7頁)

雨漸漸小了。一邊天象洗過一樣湛藍,另一邊卻發灰發黃,說不清是刊麽顏色。樂隊隊員在抱怨這場雨要毀了他們的家什——那小提琴一淋就脫膠,一曬準開裂。

徐教導員:“好吧,既然你們倆都承認,演出結束後一塊寫檢査!”他轉身對著其他人,語調沉甸甸的:“記得淮海戰場上有個女文工團員,只有十五歲,比桑采還小。她唱著唱著就倒下去了,倒下去還不住口地唱,不出聲地直動嘴,一直到血淌幹淌凈。那是彈雨,血雨!今天,這點水雨能比得了嗎?”說著,狠狠盯了楊燹一眼。

他這故事講了許多遍,每講一次必能收到預期效果。“怎麽樣,同志們?”他又迸出金屬撞擊般的嗓,“接下去能不能演好?”

“……能。”

“沒勁兒。能不能?”

“能!”

……幕再次莊嚴地啟開,但台下已沒有一個人。戰士們心疼這些不顧死活的姑娘。

徐教導員站在空蕩蕩的舞台中央,顯得很孤獨。他突然轉過身,走到楊燹面前:“寫檢查!”又看看喬怡,“你倆幹得好哇!”說完,背著手走了。天上顯出六七道彩虹,不過都不完整……

從那以後,楊燹發現,只要他和喬怡在一起,徐教導員的目光總象探照燈一樣伸過來,有時鼻子還要打兩下哼哼,似乎說:等著瞧吧……

楊燹快步登上樓梯,很得意自己的狡猾,他是乘哨兵換崗時一溜身進樓的。他的腳忽然放慢了,從樓梯窗口看見了那間接待室。老頭兒就在那挺冷的夜裏坐一夜,咳一夜嗎?對了,他轉業回山西已好幾年了,這次來幹什麽?他臉上似乎透著什麽苦楚?他遇到什麽難處?他的身體好象大不如從前,每一陣咳嗽都牽動他渾身的筋骨,震得要散架似的……對於他,你怎麽可以一個字不問,一點關切之情也沒有呢?你是個混帳,楊燹。

他老了,畢竟老了。可你還不肯原諒他。不不,你別否認,你潛意識中沉積著對他的怨艾……

現在他平息了一下自己,擡手叩響了這扇門。

喬怡從被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驚醒後就一直未睡著,直到楊燹出現在門口。

她背靠著門喘了幾大口氣,然後對門外的他抱歉道:“你稍等等。”

她在屋裏盲目地打轉,一時慌亂得不知該幹什麽。抓起梳子刨了刨頭發,又扔下梳子去找衣裳。她聽見他在門外不安分地踏著腳。她找出一件玫瑰色的套頭衫,羊毛的,看上去很鮮嫩。她希望這不成眠的臉色,能少許沾點紅色的光。而當她往鏡前一站,立即又反悔了,不僅不該穿它,當初甚至不該買它。這鮮艷的色彩與她的性格相去甚遠。正當她決意把它脫下來時,楊燹在門外說道:“你還打算放我進來嗎?”說著他推開門,見到了一幅既狼狽又可笑的情景:她在脫毛衣時頭上的發夾搗亂,牽住了某根絲縷,弄得她頭被捂在裏面,進退不得。

楊燹幸災樂禍地抱著胳膊,在一邊看她“熱鬧”。在見她前,他就給自己定了基調,決不纏綿,決不淒側,決不讓她窺破真情。

“麻煩你幫一下忙……”她終於求饒。

“可以嗎?”他依然抱著手。

她不再吭聲,有點賭氣。揚燹笨手笨腳地幫她解開發卡。兩人離得很近,都聞到了對方身上的氣息,這氣息他們是十分熟悉的。

蕎子奔上前去,頭發上紮滿芒刺、草果。她望著奇跡般出現的贊比亞,遠遠煞住了腳。

他還活著!那磨坊不是在一片火光中塌了嗎?再看看他身後的小耗子,她和他怎麽會在一塊兒呢?

她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刷刷地流著眼淚。怎麽,她注定要受這種得而復失、失而復得的折磨嗎?

“說真的,你穿這件紅衣裳不合適。”他虛弱地打著哈哈。

喬怡索性重新把毛衣拉下來,抻抻平,挑釁地:“是嗎?”她有意朝鏡子轉了轉身,在鏡子裏發現了他真實的目光……他帶著這兩束目光朝她走來。

喬怡聽著自己的心在發瘋似的蹦達。糟了,要發生什麽事?!

要發生的注定會發生……

他走得那麽近,比她想象中的更高大,一下子使這屋子顯得低而窄了。意志在束縛他,他的雙臂僵在那裏,臉顯得有些可怕。兩個人似乎都在等待致命的一擊。

“你好,蕎子……”他笑了。是因戰勝自己而笑。他握了握她的手。

兩人似乎都大大松了一口氣。

“你這次來打算見我嗎?”

“沒有。沒打算。”喬怡低下頭。

“胡扯,你想見我。”

他的專橫使她不再分辯了:“你坐吧……”

他摘下軍帽,轉身掛到衣帽架上。從背影看,他的肩膀

多漂亮,多健壯!幾年的伐木生活使他受益不淺。他解開軍裝的風紀扣,讓脖子自在一會。又身伸出五根骨節突出的手指攏了攏頭發,戰爭留下的彈痕隱藏在這濃密的頭發裏。等他再轉過身,神情正常了,那些不安分的浮動物終於沉澱到心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