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黃小嫚聽見隔壁客廳裏撥電話的聲音,似乎是要什麽招待所。楊燹這麽晚還給誰打電話……電話“哢嗒”一聲又掛上了。她聽見他在房間裏踱步,一種焦躁的情緒被貫通的木質地板傳導過來。她的睡眠總是很淺,稍有動靜就會驚醒,醒來一摸腦門全是汗。她不知自己是怎麽活下來、長這麽大的。她喜歡夜,夜似乎能庇護她,比隔壁那個男子漢的庇護更為可靠。

楊燹頭一次出現在宣傳隊院裏,黃小嫚就認出他是誰了。他完全忘記了她。(童年,有多少荒唐的事值得浪費記憶呢?)她當時對他的出現很驚訝,甚至驚喜:不管他曾給過她怎樣的待遇,他畢竟是除父母外第一個觸碰她的人。那種觸碰在童年是可怕的,疼痛的。而如今,疼痛淡忘後剩下的卻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是女孩子的原始意識對異性的強悍的羨慕。那時,她怕他,痛恨他,但同時又覺得,一個讓人害怕的人才了不起。她聽過有關魔王的神話,在她幼稚的想象中,魔王就是他那個樣子。魔王是可畏的,但他能輕易征服一顆心。

這“黑皮魔王”領著一幫男孩坐在省委大院的台階上,見她走過來便齊聲喊:“你爸是個大右派!你媽是個小破鞋!……”她當時只有三歲,既不懂“大右派”,也不懂“小破鞋”,只知道父親在她生活中消失了,母親常常把一個絡腮胡子的男人領回家來。她上幼兒園不再有人接送,母親總是很忙,因為那個絡腮胡子只有一條臂膀。她不明白為什麽少一條臂膀的人反而會多出那麽多事兒。從幼兒園回家是觸目驚心的,那個黑皮膚、高個頭的男孩說不準會從哪裏躥出來,給她幾拳或幾腳。她永遠忘不了他那雙野性的黑眼睛裏,閃著那種虐待小動物似的快意。黑皮是群男孩的頭目,好似山大王終日被一群小鬼東簇西擁。她記住了這冤家叫什麽“小顯(燹)”。

母親不再放心她出門,把她反鎖在屋裏。她有一個洋娃娃,是兩歲生日那天爸爸送給她的。洋娃娃承受著她的孤獨、溺愛和突如其來的怨艾與怒氣,她會把她在外面所經受的一切照樣對洋娃娃重演,就象母親對於她。她打它,罵它,把它摔得“哎哎”作響時,又象媽媽哄她那樣再抱起它。洋娃娃終於不堪忍受這無常的喜怒,從破碎的軀殼裏撒出許多鋸末,漸漸癟了。她不再有什麽夥伴,就搬了個高凳子站上去,雙手抓住窗柵欄,成天向外呆望。但就這點樂趣也很快被媽媽剝奪了。因為有一天她從凳子上摔下來,磕破了頜,媽媽把所有的窗玻璃都糊上一層厚紙,只留最上面一排玻璃向屋裏輸送亮光。她又爬上去試過,任她怎樣踮腳尖,也只能稍稍露出個額頭。但她很快習慣了這種生活,雖無快活可言,畢竟終日太平無事。

有一天,她聽見有兩個熟悉的嗓音在門口對話。

“是這兒嗎?……”這是個成年人的聲音。

“是這兒。她們去年搬到這兒來的。”

她突然辨出,說話的男孩就是那個經常請她吃老拳的冤家。

“你找她們幹嗎?”那黑皮冤家問。

“我想看看我女兒……可惜家裏沒人。”

女兒?是爸爸看她來了?是那個他常常想念又忘了模樣的爸爸?……她不敢出聲地把耳朵貼在門上。

“她家有人……”黑皮說。

“可門是鎖著的。”爸爸充滿遺憾。

“她媽上班時總把她鎖在家裏。”男孩又說。

“為什麽?”

“……不知道。”

虧他說不知道!

“我幫你撬開門吧?”男孩挺在行地建議,“我去找個起子……”

“不用了!這多不好。我下次來……再看吧。”光聽聲音,爸爸象個老太婆,“謝謝你,孩子。”

“你走啦?……”

屋子裏的女兒終於忍不住把嘴巴貼在門縫上喊:“爸爸!爸爸!我在這兒呀!”

“……!”爸爸卻沒有一點聲音。

“爸爸,你走了嗎?……”

她趴下身子,肚皮貼著地,看見門下面有一雙很大的腳——總算看到爸爸的一個局部啦。

“爸爸,我看見你啦!你看得見我嗎?……”

“看不見呀,孩子。沒關系,爸爸能聽見你講話。你長高了嗎?”

她從地上爬起來:“爸爸,你別走,你等著……”她搬來大凳子,“爸爸,你別走哇!”大凳子夠不著,又摞上小凳子。她一級級攀上去,“爸爸!你看得見我嗎?……”

她的額頂只稍稍夠著最高層的玻璃,她只看見高處的天空和白楊樹梢,但她希望爸爸能因此看見她。

“好乖乖!”爸爸沖著那個額頂驚呼,“你要摔下來的,快下來!”

“爸爸,我長高了嗎?”

“長高了——你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