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2/5頁)

“你看見我了嗎?”

“爸爸看見了。聽話,快下來,要摔壞的!”

“我也看見爸爸了……”

她在扯謊。她的腳和脖子都因吃力而微微發顫了,而她的視野仍是那些與爸爸無關的天和樹。

“你快下來呀!別惹爸爸著急……”

“不,我唱個歌給你聽。爸爸,你沒走嗎?”

“沒有,爸爸在這兒……”

“我唱啦……小蜜蜂,嗡嗡嗡,飛到西,飛到東……”她拚命放大音量而走了調,聽上去象哇哇亂喊。

她唱了一遍又一遍,只恨自己會唱的歌實在太少了。她唱得完全忘情了,不知唱了多長時間,等到嗓子開始發劈的時候才停下步。她向外面問:“爸爸,好聽嗎?……”

門外沒有聲音。她慌忙從凳子上下來,又是那樣肚皮貼地往外看:那雙大腳不見了。不——見——啦!

她傷心地喊著:“爸爸——爸爸——”

“別喊了,你爸早就走了。”這黑皮倒沒走。

“那你也走吧!”

“我走了,你爸給你的糖被別人拿跑怎麽辦?你爸給你—大包糖呢,就放在門口。”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以後不打你了。”

她管不著他以後怎樣,她只一心想看爸爸。從那以後他沒有再回來看她了。

孩子看母親結婚的事是不常有的。而她卻遇上了這份榮幸。記得那年她滿五歲,媽媽和繼父要帶她走了。繼父用獨臂牽著她,她跟著這對成年人只能緊跑慢跑。走了一會兒,她漸漸發現有個人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是一雙小皮鞋的哢噔哢噔的聲音。她從皮鞋的聲音聽出這個跟在後面的人是誰。到了汽車站,汽車開過來了。她回過頭,那黑皮站住了。他眼睛裏有點遺憾,似乎有什麽要緊事沒來得及做。這時繼父用獨臂把她抱起來。五歲的她只有三歲的身高和重量。他們要上車了,這時她突然產生一個奇怪的念頭,想掙脫繼父,逃到他那裏去,哪怕是去挨揍。車開動時,她從後窗裏看見那冤家狠狠轉過身,又狠狠踢著一塊石頭蛋兒往回走。他那一身蠻勁似乎總得找東西消耗掉。車開老遠了,她看見他還站在很寬的馬路中央,張大嘴在呼喊什麽,也說不定在咒罵什麽。她心裏有點不大對勁兒,雖然那時她還不懂人們給這種復雜情感下的定義叫“悵然若失”……

小耗子不明白她此刻怎麽會躺在這片幹爽的土地上。他到底把她拖過來了。贊比亞那身軀似乎是一張摽得很結實的筏子,居然沒被推來搡去的激流沖散架。他真結實,真捧,他的生命從來不肯向死神輕易妥協。不過他現在象是一動也不能動了,不知是昏迷還是沉睡,黑黑的臉在晨光裏顯得瓦灰瓦灰的。濕衣服裹在他身上,胳臂上的肌肉棱棱塊塊,似乎永遠是一種運動狀態,他脖子和肩膀沒有鮮明的過度,這是那種強力的象征。她抱著雙膝,坐在離他不到兩尺的地方。她目光落在他那條傷腿上,被水泡得發白的傷口,裸出模糊的皮下組織,她不由戰栗起來。

不行,清晨是寒冷的。這樣渾身潮嘰嘰,涼冰冰,真夠受。趁他睡著,是否該把他的衣裳脫下來晾晾?順便也可以處理一下他的傷口,她還有一個未啟封的急救包。可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被“解除武裝”,會怎樣看她,會認為她不懂害臊嗎?……現在是打仗,沒什麽處女與童男,只有中性的戰士。她咬了咬牙,按照應該做的那樣做了。

她笨手笨腳地替他包紮著,動作稍重,他便輕輕抽搐一下,但並未驚醒。這傷口簡直不象樣了,再不包紮就會化膿、感染、得敗血症。她透過傷口剖面的幾個層次,看見了那白生生的骨質。纏完最後一圈繃帶,她總算透出口氣來。戰爭一下能讓人看清另一個人的骨頭,這在和平時期簡直不可思議。

他的皮膚是溫熱的,看上去可不象他的性格那樣粗糙。甚至稱得上細膩,微微發亮,象銅器。她這是第一次觸摸男性的身坯,何況又是如此精壯的身坯。她突然把臉貼到他胸口,想聽聽他的心跳是怎樣轟轟烈烈,但一陣臊熱,使她縮回脖子:他畢竟是個異性啊!這就是男性,她從來不敢企望他們青睞的熱血男兒。她退得更遠一些,驚訝那鼓滿力量的肌肉,嘆羨他粗大的、硬得可怕的骨骼。他不美麽?連熟睡時都顯得那麽不好惹。

只有在這個男性面前,她才頭一次感到自已是個女孩子。發育不良的外形並不說明她內心的一切都無所萌動,她的青春期雖然那樣含混,無人理會,但畢竟在作用著她的身心。他是不會喜歡她的,不會理睬她自童年就滋生的那股傾慕之情。他從來沒有正視過她,只把她看作人群中一個晃來晃去的個影子。沒錯,她知道自己在他心裏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