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4/6頁)

他啞然一笑。這姑娘及時識破了他的詭計。

“你看上去象個舞蹈演員……”他換個話題,但立刻又後悔了。這句話聽上去象愚蠢的討好。

她又不做聲了。嘴唇抿得很緊,那是不太善於給人快樂的嘴唇。

“我們以後在一起了……我是從九〇七農場調來的。”他奇怪自己哪來如此強烈的表現欲,“哎,你叫什麽名字?”

她微笑一下,這一笑也似乎半天才拿定主意:“沒必要哇……”

“沒必要?”

“我們……”她看一眼他的中提琴,“好象不同行?”

她語調很輕,象是在征求你的意見。她不漂亮,倒比漂亮姑娘更傲慢。當她從郵局走出來的時候,看見他還沒走,她臉上顯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楊燹越發覺得自己象個蠢小子了。他笑道:“我想讓你帶路。”

“行。”

“你這麽早就來發信?”

“是給媽媽的信呀!”

媽媽的信得趕第一次郵班?她媽媽一定很慈愛或很嚴厲。不料她否定地搖搖頭,說她媽媽兩者都說不上。“但除了看我的信,她沒有更好的事可做。”她說這話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楊燹頓時想;這點倒和我頗象。

“我來幫你拿點什麽吧?”她說。

“不用,我沒什麽體面東西讓你拿。這把琴也太破了。”

“你是來拉中提琴的?”

“會一點兒。”

“有意思——‘一點兒’。”她那南方姑娘的舌頭生硬地卷著。

“你說什麽?”

“沒什麽。”她顯得漫不經心。楊燹覺得他並沒有引起她重視,不免有點喪氣。

過了一會,是她先開口了。

你在九〇七農場幹什麽呢,那兒需要中提琴?”

“當然不需要。不過我也會一點兒別的,譬如發酵飼料,或者高山蘋果改良嫁接。”

“那也是‘一點兒’?多大一點兒?”

“無可無不可。”

他穿著兩個兜的軍裝,這與他濃黑的胡茬挺不相稱。六九年冬天,他拿著尚未復職的父親的親筆信跑斷了腿,但任何一個“老關系”都相當客氣地拒他於門外。碰巧他“修地球”的大隊鄰近有個解放軍農場,就是他剛才說的“九〇七”,正四處招募業余文藝骨幹。他混在一幫半大孩子裏,又拉又唱,又是翻跟頭,又是打把式,關鍵是那段“郭建光奔襲”,把全農場鎮得目瞪口呆,他被破格錄取了。穿上軍裝半年,業余宣傳隊解散,他被分到飼養班。後來他為果園提了兩條建議,很受重視,由此成了“九〇七”大喇叭裏常常提名的人物。第二年回家探親,當參議的父親再婚,結果那位未過門的後母一個電話就把他調到省城來了。他無所謂欣喜,暈乎乎踏上這塊久違的土地。他和這座城市有一段辛酸、甚至是恥辱的歷史……

但願這個聖潔的姑娘永遠不要知道那段可怕的歷史。他回過頭,發現她正在觀察他,一面觀察一面想著心事。她把他看成怎樣一種人呢?一種奇特的,不尋常的,還是粗野的,愚昧的?她會怎樣給他打分?他完全沒有底。他第一次在乎別人對他的評價。

到了那個小院門口,她對他說,“在別人眼裏,你是由我領來的。”她意味深長地笑了。

“沒說的,你走你的。我十分鐘後再進去。”

望著她苗條的背影,他決不承認她漂亮,他只覺得她容貌和神情裏有某種讓人不能一眼看懂的東西。他喜歡她那獨特的敏感,這敏感使她與他產生一種微妙的抗衡。不得了!這就是那倒楣的愛情吧?我會這麽快愛上一個女孩子?他娘的。楊燹獨自做了個鬼臉。

當天下午,他在二樓陽台上拉琴時,一個胖子打著快板走過來,幾乎把全隊所有人的名字加綽號都向他介紹了。他首先指著自己:姓丁名萬,字胖子,號數來寶。接著數下去,樂隊指揮廖崎叫“了不起”!拉大提琴的季曉舟叫“三毛”!使喚板胡的田巧巧叫“大田”又名“黑田大佐”,那個舞蹈隊的小積極叫桑采,因年齡最小人稱“采娃”。然後他得意地宣稱自己很具有起綽號的天才。

楊燹笑道:“那你也給我來一個吧?”

丁萬遠遠近近看了他一會:“你黑,就叫你贊比亞吧。”他打著快板正要走,被“贊比亞”一把揪住,指著樓下,“那個細挑個的……”

沒等他說完,丁萬就回答道:“她叫喬怡。我可沒敢給她起綽號,說她什麽都不象。”

但楊燹馬上來了“靈感”:她應該叫“蕎子”。蕎子,苦甜摻半。好。絕。

第二天,發生了一件事,使他和“蕎子”的關系陡然飛躍了一步。那天下午,一群姑娘在院裏幫舞美組制作布景,地上鋪了很大一張網,姑娘們把剪好的布質樹葉粘上去。那是個慢工細活,常借助姑娘們的耐心。他下樓去打開水,還沒走近,幾個姑娘就同時咋唬起來:“靠邊走!靠邊走!別踩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