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3/6頁)

第二天楊燹走了。他要求到很遠的大山裏,去伐木,去“改造”。

黑暗裏,他離她很近。他的眼睛象野貓一樣適應黑暗:“我早看見你了,你老想往別人後面縮。”他說。沒準臉上仍帶著嘲笑。

她咽了口冰冷的唾沫,全身的血也在一瞬間變得冰冷。什麽都遠了:戰爭、槍聲、危險、攢動的人影,以及她自己正忙亂著的軀體、四肢。只剩下一個抽象的世界,無聲息的寂寥空間,她和他相遇——超乎一切感應的內質相遇。

“怎麽會這樣巧?”她的血肉之軀終於發出點聲音。

“怎麽會這樣不巧。”他反駁。他倆同時去擡第二副擔架。她跟不上他的動作和腳步,大聲喘著氣。汗隨著一綹鬢淌下來,淌進嘴裏,似乎也是冷的。他並不憐憫她,對她說:“你實在不能和我搭档。再用點勁不行嗎?”

在擡第三副擔架的時侯,她幾乎一頭栽下去。他不耐煩地用鼻子噴著氣,她輕聲問,“你還恨我嗎……?”

“什麽?”

“你……是不是還在恨我了”

他機器一樣忙碌著,“這無關緊要了。”

“可對我很要緊!”

“那我教換句話,是沒必要了。”

一股熱烘烘的汗味混在硝煙味裏。戰爭中,一切都顯得遙遠而滑稽,哪怕曾被每個人很看重的事,就象他說的:沒必要。“沒必要”包含著多大的忍耐和寬容,又包含著時間嚴酷的不可逆性。她祈求得到一個向他傾訴愧疚的機會,而他卻說——沒必要。既如此,命運又何必讓他們在這黑夜的、狼坑不平的異國公路上相遇呢?

楊燹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在這裏,這個大銀杏樹下的小郵局。她當時雙手捏著一只雪白的信封,放在胸口,象易蔔生筆下的索爾薇格——假如那封信換成一本《聖經》的話……

怎麽又去想她?楊燹把自己的思緒強行扭送到現實中來。他身邊走著的永遠不再會是她,而是黃小嫚。

黃小嫚,別人叫她“小耗子”。這是個可憐的姑娘。她生得十分矮小,臉色黃巴巴的,並顯出一種奇怪的老相。她打量任何東西都怯生生的,即便對將與她終生為伴的楊燹也絕不敢正視。她常常趁他不備時從斜下方發來窺探的目光,而當他打算與之交流,她卻又眨眨眼把目光掉開了。她尤其害怕楊燹向她注目,每當這時她就近乎可憐巴巴地笑笑,那意思象在說;別瞅我,我可沒什麽值得你瞅的。

他要和這個被人稱作“小耗子”的姑娘結婚。這是他的選擇。兩年前,他收到喬怡從北京寄來的信,信不長,語氣也很淡漠。這個聰明的姑娘雖然繞開一切情感暗礁,目的地卻十分明確——企望恢復關系。她在信中不動聲色地為自己說情。他沒有回信。他何嘗不想回信?但那時他已在黃小嫚和她之間作了選擇。他無法讓自己信服這選擇沒有痛苦。他甚至恨恨地想:將來哪個家夥得到喬怡,他可是走運透了。這選擇本來還算平靜,可她偏偏在這時候出現了!他警告自己:當心,你要亂套了。

“冷嗎?”他稍稍弓下腰,替黃小嫚緊緊領扣。

她眼神躲躲閃閃,笑起來也遲遲疑疑。她意識到自己的病態,因此釋放每一種情緒時都十分警惕。尤其是笑,她總是竭力抑制著,生怕一發不可收拾。她從小至今何曾真正笑過?老天真會作弄她,居然讓她在病中沒完沒了地笑。那笑聲楊燹從來不敢去回想。

走著,楊燹又忍不住回頭望了望那棵大銀杏樹……從第一次見到喬怡,從他和她相互對視的第一眼,楊燹就預感到和這個姑娘之間將發生什麽。

她——這女兵站在大銀杏樹下,等著郵局開門。什麽信,這麽急?她的臉太白了,雙頰沒有他理想中那種少女的紅暈。她可不是他素來欣賞的那類少女形象。說實話,她倒象個頭一次瞞著嬤嬤跑出來的小修女。軍裝在她身上顯得發飄,軍帽下居然沒有一根“劉海兒”。他鬼使神差地在不遠處停下腳,定定地打量起她來。

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臉,對他這種不太禮貌的打量感到吃驚,甚至有點惱火。

“請問,你大概是XX軍宣傳隊的吧?”這時非說句什麽,兩個人就都有台階可下了。

她卻依然看著他,不做聲,眼睛很聰明地閃了閃,仿佛說:別來這套了吧——與姑娘搭訕一般都這麽開始。

“對不起,請問燈籠巷5號往哪裏走?”

“往前,再往右。”她眼光落在他那方方正正的背包和一把中提琴上。

“謝謝……”

“不用。可你說的是本地話呀。”

“本地話怎麽了?”

“本地人難道不知本地有個燈籠巷?”

“我哪能大小巷子全知道?”

“燈籠巷好象不算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