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他們幾乎是被人流沖出檢票口的。火車奔跑了三十八個鐘頭,這裏是它的終點。喬怡替徐教導員拎著手提包,悶悶地走著。達婭東張西望,一會兒說車站牌樓比過去高了,一會又說他們走時沒這麽多的花。人熙熙攘攘,喬怡任他們擠來撞去。下了車,她感到更茫然了。

他們走向車站廣場。廣場四周依然聚著賣竹器的鄉下人,各種竹籃被塗得花紅柳綠,有人走過時,他們便齊聲叫賣。桉樹下停著三輪貨車,上面碼放著誘人的柑子子。初夏是有花無實的時節,達婭上前看了看,就伸著舌頭跑回來了。那價錢顯然嚇著了她。但她依然頻頻回顧,一面毫無指望地看看爸爸。再往前走,街兩邊橫滿竹竿,上面飄飄灑灑盡是些應時服裝,小販們口惹懸河地推銷著商品。只是近年來,這些人才獲得如此磊落的神態;又自女排蜚聲全國,他們得了個頗光彩的名字,叫“二傳手”。

到了五路汽車站,徐教導員對喬怡說:“我們得分手了,我親戚家就在前面不遠。”他執意不讓喬怡送,將兩只手提包一前一後搭在肩上,蹣跚走去。達姬跟在他身後,不時被街景吸引,停下腳呆看,老頭兒不得不幾番回頭呼喚……

車還沒有來。喬怡一直目送著他們。她突然感到一陣心酸——徐教導員變得多厲害呀,背駝了,步子碎了,連動作表情也顯得委瑣了。過去以幹練著稱的體態,現在竟顯出幾分龍鐘。最可怕的是一種無形的變化,過去那種近乎蠻不講理的自信不見了。

七十年代初,喬怡和十幾個上海新兵在這個廣場上集合。他們你推我搡,為一點點磕碰尖聲抱怨著,列好了很不象樣的隊伍。一個瘦高身材的軍人走過來,他的步伐似乎用測距儀量過,顯得那麽平穩均勻。他穿著洗白的人字呢軍裝,膝蓋上有兩塊精致的補丁。奇怪的是,他往隊前一站,這群穿著軍裝的大孩子大氣也不吭了。

“立正——”他不知從哪裏迸出一種金屬撞擊似嗓音,隨後行了個漂亮的軍禮。這過分莊重的禮節使大孩子們傻裏傻氣地鼓起掌來。

“肅靜!”他對這捧場毫不領情,膀子短促有力地一揮,有點兇,“稍息。”

面對十幾張肅然起敬的面孔,他把雙手卡在亮鋥鋥的腰帶上。

“同志們!你們是幹什麽的?是戰士!從今天起,你們和他們(指指圍觀的老百姓〉是軍民關系!對不對?”

新兵們又犯傻了,一齊開心地笑起來。

“笑什麽?!從現在起,你們要逐漸縮短老百姓到軍人的距離!懂不懂?”

“懂——”這次大夥接受了教訓:軍人是不能隨便笑的。

他滿意地欠了欠腳跟,接著談起解放軍是個怎樣的大學校,大家庭。不作美的天在這個最莊嚴的時刻下起雨來。隊伍裏的桑采伸出舌頭去接雨點,身材最矮小的黃小嫚縮得更矮了,還有兩個姑娘掏出花手帕頂在頭上。喬怡更是騷動不安,她軍帽下拖了一根長長的辮子,聽外婆說,淋了雨,長頭發非生虱子不可。而這個穿人字呢軍裝的人眼皮也不眨,仍筆直地站在那裏,講著“大學校、大家庭”。雨下大了,隊伍開始騷亂,新兵們都縮起脖子,表情又可笑又可憐。十三歲的桑采終於耐不住叫道:“下雨了呀……”

“徐教導員,”將要任女兵班長的田巧巧站出來替大家請願,她是有一年軍齡的老兵了,“是不是先上車?……”

徐教導員陰沉沉地看著這個不象樣的隊伍。

“立正——!向右看——齊!”

新兵們看見右邊停了一輛紅白相間的大轎車,只等一聲“解散”,他們就準備逃到那裏面去。二月的雨,淋在身上不怎麽帶勁兒。可徐教導員毫不動心,把身板挺得更直了:“你們雖是文藝兵,但首先是個兵!是野戰軍的文藝兵!所以要象個兵樣!”

隊伍裏有人鬥膽發議論,說他“比郭建光還郭建光”,“比楊子榮還楊子榮”。他讓大家披上雨衣。而等新兵們將周身裹嚴實後發現他那發白的軍裝顏色變深了,被雨淋濕的部分在迅速擴大版圖。他毫不在乎,嗓門依然發出金屬之聲。新兵們不再有想逃的了。看著這個“兵”,他們開始玩味“兵”的含義。剛才圍觀的老百姓一轉眼全逃到有屋檐的地方去了。只有“兵”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逃。仿佛他們頓生一種“兵”的意識,頓悟一種“兵”的驕傲。他們學他的樣,都把腰挺得直直的……

那一天,他們步行進入軍營,在徐教導員帶領下,一路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桑采嗓子唱劈了,黃小嫚在雨裏直吸溜鼻涕,喬怡的背包不久就到了田巧巧肩上。多數人走得歪歪趔趔,哼哼唧唧。事後他們才知道,這位教導員領著他們幾乎繞城走了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