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第3/4頁)

她從小就恨那幢古裏古怪的小樓,它和古裏古怪的外婆很配套。還有那一屋子笨重的家具,家具的暗淡色彩表明自己無屑於向人們顯示質地的高貴。在喬怡印象裏,那些家具從未挪過位置,一方面是父母懾於外婆的固執,另一方面,家裏缺少挪動它們的體力。它們就長在那裏,生了根一樣。就連那個生滿臭蟲的大沙發,也從未有人想到要清理一下,只是偶爾有客人來時,提醒他不往那上面落座就是。好在那臭蟲也感染了這家人的習性,安分守己,從來不打算挪窩。

後來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後來外婆死了。

後來那幢僅剩一塊彩色玻璃的小樓也失去了……喬怡毫無表情地看著徐教導員。難道我就和你談這些嗎?假如我如實在“憶苦思甜”大會上把這一切講出來,你們會怎樣看我喲!

不料徐教導員正視著她說:“你的家庭我了解。你要對你那個沒落貴族的家庭有所認識。放心,組織上不會另眼看你的。部隊嘛,是個大家庭。要珍惜啊,你到部隊是不容易的。”

喬怡比教導員更知道這“不容易”:聽說不少部隊在上海招收文藝兵,父親領著她一天要跑兩三個考場。大哥去黑龍江插隊,二哥因體弱多病留在裏弄看傳呼電活,輪到她的還不知是什麽命運。喬怡在考試時,看見父親朝人家敬煙陪笑,象個極不熟練但卻相當熱心的產品推銷員,她難受得連害臊都忘了……

汽車上開始擁擠,喬怡為一個抱孩子的婦女讓了座,婦女一個勁讓孩子說:“謝謝解放軍阿姨!”可孩子只是盯著喬怡打量,盯得“解放軍阿姨”慌忙掉轉身子。她從來弄不清自己太醜還是太美,不管走到哪裏,人們總會好奇地打量她,那些猜忌的審視的排外的目光,往往弄得她惶惶然。記得新兵訓練結束,她向人們征求意見,不少人為難地說:“你總有點跟別人不同……”只有班長田巧巧爽快地指出:“你太文質彬彬!你那份禮貌一點也不讓人舒服!”直到現在,她依然承認田巧巧的話精辟。比如在食堂打菜,她總要微笑著說一聲“麻煩您”,其他姑娘卻和炊事員大聲笑罵,而“罵”來的菜,卻遠比她多、比她棒!九泉之下的外婆喲,按她的理想和規範制造的喬怡,在人群中顯得那麽孤獨、落伍!

喬怡從小就沒有朋友。她曾聽老師對母親說:“別的孩子總跟她合不來,其實她很聰明……”母親打斷老師:“就是因為她太聰明了,所以很難交上朋友。”當喬怡穿上軍裝那一刻,就下決心改變孑然孤立的局面。她第一個喜歡上的是桑采。

她愛桑采美麗,更愛她天真。這小姑娘一說起話來就不管別人是否在聽,也不需要別人搭腔,只管尖著嗓子東拉西扯,一個人熱鬧得連喘氣的工夫也沒有,似乎總是沒有時間把一句話說完,就接著說下一句。但她很快發現桑采變了,顯然是“憶苦思甜”使這個僅僅十三歲的女孩懂事了。她也不再貪睡,每天總是捧著一本厚厚的“毛選”合訂本讀到很晚。徐教導員聽說此事。當著全體新兵疼愛地對她說:“小娃娃,你得注意身體喲,新兵訓練這麽緊張,哪能不睡覺呢!”這一張揚,桑采勁頭更大了,買了根蠟燭,專門在熄燈號響過之後使用。有一天,桑采終於熬不住,睡著了,不及吹滅的蠟燭倒下來,火苗先燒著鄰床黃小嫚的枕巾和辮梢,差不多全體姑娘同時被黃小嫚的尖叫驚醒。迷裏懵懂的田巧巧跳下床,照著火苗就是一盆水,火災一下變成水災,黃小嫚不得不鉆進喬怡的被窩。她蜷縮著瘦小的身體,伏在喬怡耳邊說:“跟你講一個秘密,你會跟別人說嗎?”

喬怡閉著眼:“你要是不相信我還是別說算了。”

“我相信你,我就相信你一個人。”這個黃黃臉,生著雀斑,不討人喜歡的姑娘握了握喬怡的手。

“你說吧。”後者有些不耐煩。

“桑采的‘毛選’裏夾著好多糖紙。全是玻璃的高級糖紙。”

不言而喻,這小丫頭每天熬更守夜是在欣賞她的“收藏”,而不是學什麽“毛選”。她把大家都給哄了,尤其哄了那個有數年政治工作經驗的教導員徐永志!喬怡記不清當時感觸如何,似乎有些沮喪,因為她想交朋友的念頭迷失了方向。

汽車慢吞吞往前開,象個吃得過飽的人在散步。剛才路過商場時,驟然又添了一倍的人。這一帶向來熱鬧,往前一拐就是春熙路,本地人說它賽過上海的南京路。

喬怡被擠得吃不消了,腳不知被多少人踩過,出於“決不報復”的原則,她沒有提出抗議。就在她轉過身的一瞬間,忽然感到人叢中有張熟悉的面影閃了一下。她想再看清楚些,無奈車停人民公園站,人開始往車門湧,喬怡一點動彈不得。“喂!上這邊來……”一個沙啞的嗓音。誰?天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