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2/6頁)

楊燹向醫生要來黃小嫚的病歷,上面寫著:興奮型精神分裂症。

“你明白嗎?都是因為我呀!”老頭捶胸頓足。

楊燹怕老頭兒也出什麽差錯,趕緊把他勸走了。他替他買了飛機票,幾天後送他回北京了。自那以後,他決心承擔起照料黃小嫚的義務。恰好部隊通知他留在省城,參加為期兩年的幹部進修。他每個星期日總要蹬三十裏路的自行車去看望她。兩年來,她時好時壞,不過大趨勢是漸漸康復。目前總算出院。

他越來越相信,唯有自己能使這個姑娘幸福。和她結婚也許在別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可他何曾在乎過別人怎樣想?……

進修結束了,有一個月的休假,他準備在這期間把婚事辦了。將來她跟他一道去山青水綠的滇藏地區,在那裏她會獲得一個新的心靈。那裏的人沒有成見,也不懂得歧視。

這時黃小嫚忽然問:“剛才,喊你的是喬怡,對吧?”

原來她聽出來了。她剛才的情緒出現了那麽大的波動,症結原來在此。

不去想她——那個喬怡。不是和她早已結束了嗎?……

這一切是怎樣結束的?喬怡在想。她失魂落魄地下了車,在這個莫名其妙的站。她打算去哪兒?是想去追他、去跟蹤他,象個密探那樣弄清他身邊的姑娘是誰嗎?

誰給你這權利?她問自己。

初戀,這個甜蜜的字眼如今變味了。當時大家半真半假地把他的離去叫作“發配”。人們指責這“發配”的禍源在她。

……一輛銀灰色小轎車停在宣傳隊的小院門口,那車拉著窗簾,顯出莊重和神秘的樣子。

……兩個不苟言笑的人夾著黑色公文包進了隊部辦公室,徐教導員和其他領導首先被傳喚進去。

……辦公室所有的門窗都關上了。一會兒,門開了條縫,某人被單獨叫進去,出來時臉上顯出“事態嚴重”的神色。

……幾乎所有人都進去了,又出來了。最後輪到了喬怡。

他們顯然在傳她之前已看了档案,一見她便先發制人地說起她的家庭背景,再由此推理,引出她一貫“意識復雜”的表現。她站著,他們坐著。“聽說你和楊燹……”她立即申明他們的關系,免得他們繼續意味深長地晃著頭。然後他們問起什麽重大謠言,這謠言牽連著用阿拉伯數字做代號的政治案件。

“不,我不知道哇……”她從來沒受過那樣的驚嚇,包括外婆死在大街上。

“楊燹現在哪裏?”

“在北京,隊裏讓他去買樂譜架。”她的回答得到徐教導員的證實。

“他從北京給你發來一封信,不是麽?”

“是……”

“長達二十四頁紙?”

“我沒數過……”

“你看,我們什麽都已經清楚了,找你不過做個形式上的核實,再就是看看你的態度……”

接著他們問起信的內容。她緘默著……只聽“啪”,一只手拍在桌上:“你說不說對我們無所謂,只是請想想你自己!和一個思想極其反動的人……”

楊燹?反動?她感到天花板在轉,空氣中的氧離子突然全沒了。她要站不住了。記得是徐教導員把他那張椅子端給了她,還在她肩上捺了捺。

她怎麽會昏了頭,怎麽會身不由己?她去把那封信拿了來,連同她對組織的真誠一起交給了他們。她由衷地認為,從此他們不會來找楊燹麻煩了,因為他們那樣誠懇地許諾,說是頂多批評教育一下……

第二天,樂隊指揮廖崎急扯白臉地找到喬怡,說有兩個人闖到楊燹宿舍,撬開抽屜翻得一塌糊塗,最後把他所有的筆記本都拿走了。廖崎當時指控他們那樣做是不尊重人格,他們冷笑道,“哼哼,他是什麽人,你知道嗎?他搞得不好就是‘現行’!……”

喬怡捂住臉:“你別說了!你別來嚇唬我了!……這下你可解了恨,誰不知你恨他,你和他有仇,巴不得他倒楣……”

完全失去理智的喬怡全不理會廖崎的賭咒發誓。他看她慟哭,只得訥訥走開,一

果然,不幾天,楊燹的日記被公開了:用鉛印的仿宋體,赫然公諸於質地優良的文件專用紙上。他的苦悶、他的煩惱、他的疑問、他的怨恨,被劃上了粗粗的黑杠,以引起人們足夠的認識和警惕。喬怡問天:人格呢?諾言呢?良心呢?……

騙局象一根打了活扣的繩子,它伸進喬怡心裏,套住了某一處,然後開始拉呀拽呀。他們索走了他們需要的!而她的心,從此缺了一塊。

仍是那輛銀灰色的小轎車停在門口。楊燹夾在兩個毫無表情的人中間,下了車。他的領章和帽徽已經不見了。據說有那一種小屋,專為犯了重大政治錯誤的人所設置。幾十天的禁閉使他兩眼深陷,似乎對一切人都帶著蔑視。當晚,喬怡在鍋爐房打開水。鍋爐房總是沒有燈的,熱騰騰的蒸氣中,她看見他的身影站在門口,或許他早就站在那裏觀察她了。她擡起頭,他們不知在黑暗裏對峙了多久。她滿心的疚痛與悔恨化為冰涼的淚水淹了一臉……她撲向他,希望他給予哪怕一絲一毫的諒解,而他讓開了。黑暗中,“啪”的—聲,一記耳光打在她臉上,她懵了——不,她清醒了,一切都完蛋了。他就這樣告別了她,以他的方式,告別了他們五年的愛。她在那天晚上想到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