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黃家沖的不速之客

三個月後,玉蘭的肚子風平浪靜,並無突兀,只是仍不敢四處走動,也不敢胡吃海塞。麻子妹讓她寧可床上吃成個豬,懶成個猴,也不能撇著腿四處亂竄。徐玉蘭的火爆脾氣受了治,發不得怨不得,為了孩子,只能乖得貓一樣。小色匪常來探望,打耳光容易動胎氣,老旦終於看見小色匪左右對稱的臉。玉蘭的肚子比江山重要,老旦自是細心照顧,別的不會,面條烙餅蔥花炒蛋的倒還拿手。他盼著玉蘭能生個七八斤的大胖小子,說不定還長得挺像有根。

看著床上的玉蘭,老旦會常想起胖乎乎的翠兒,想起滿院亂跑、開始問怪問題的有根。他打心裏念著他們,那是心裏的兩根針,想起來就紮得疼;又是心中的兩棵草,想一次便長一截。黃老倌子弄來的報紙常有河南的消息,聽說有了大饑荒,餓死了很多人,又有了大瘟疫,病死的也不少;鬼子還殺了人,照片上不少燒毀的村莊和成堆的屍體。黃泛區慘狀千裏,地圖上覆蓋了板子村。老旦看著一張模糊的照片,那是個被大水沖垮的村子,黃湯仍有半米之高,只剩一半的土墻上趴著餓死的野狗。黃老倌子仔細看著地圖,告訴他這兒離板子村不過百裏。

老旦心涼如冰,心都像泡在了黃湯子裏。好在還有酒,好在還有玉蘭。老旦會在天氣好的時候去找二子,扭過天文望遠鏡看著家的方向。望遠鏡裏只有望不到邊的青山,偶爾會看見匆忙飛過的鳥。新的希望擠著舊的悲傷,老旦努力讓自己每天都笑,老人常說,喜歡笑的人,運氣會好。

長沙城回來的黃瑞剛和二伢子被關在山寨裏,雖然吃好喝好,鞭子抽出的傷卻化了膿,怎麽也要養半個月。二人倒也不急著回去,身上的傷更不在乎。黃瑞剛屢次探著老旦的口風,撩撥他的心氣兒,老旦統統裝糊塗。他佩服這兩個一心想成就軍人榮譽的小弟兄,卻也不上這個當,這時候被他們拽回去有點冤,很多該做的事,自有該去做的人,這麽被轎子擡了去,八成又是九死一生。

老旦這天光膀子擀著面條,想給玉蘭做一碗不帶辣椒的炸醬面。山寨的牛角哨突然響了。老旦扔下擀面杖,也不顧一身面粉,抓起長槍短槍就跳出了門。這是緊急號,除非有外敵入侵,它是斷不會吹的。

弟兄們蹬蹬地跑過山路,一個個像靈巧的山貓,大家衣衫不整卻披掛滿身,這還是突擊連的好習慣。今天無事,想必多在睡懶覺,只是不見朱銅頭。老旦欣慰地喚著他們,知道就算光著屁股,他們依然有很強的戰鬥力。幾個匪頭正帶人訓練,此刻也鬼魅一般從山林跳出來。眾人都跑到山寨中間的防衛工事裏,這是黃老倌子前些年修築的工事,看著並不起眼,其實堅固有效。它是一串地道連通的碉堡,三個封閉的碉堡密布著居高臨下的射擊孔,兩個敞篷的用於放置迫擊炮。五個碉堡都是青石條加泥土麻包兩層壘就,用鐵條箍成籠子一樣,再圍了密密的爬山虎,遠看和山丘毫無二致。山寨大門和進山寨的道路、吊橋都在這碉堡群的火力覆蓋之下。三挺機槍和兩門迫擊炮,再加上三十多支步槍,除非敵人拉來山炮,否則一個也進不來。

黃老倌子果然在這兒,正用望遠鏡看著山門。射擊孔站滿了匪兵,迫擊炮手正在調整射擊諸元。老旦暗自佩服,這幫匪兵的警覺和快速並不亞於他們幾個,黃老倌子早就將他們訓得精熟。見老旦來了,黃老倌子遞給他望遠鏡,指著下面說:“來了找事兒的……”

老旦看去,見山門的塔樓和工事裏站滿了匪兵,門外停著十幾匹騾馬,馬上的人一個個五大三粗,有的背著刀槍。二當家黃貴在山門上和他們說著什麽。老旦再看山路遠處,霧蒙蒙的什麽都看不到。

“是什麽人?”老旦問。

“不清楚,反正不是湖南的。”黃老倌子道,“帶槍的都穿皮靴,周圍幾個山寨沒這號人。”

二當家和身邊的匪兵說了幾句,匪兵下了塔樓,飛快地跑上了碉堡工事。

“他們是共產黨,要和老倌子談點事兒。”匪兵對黃老倌子說。

“娘了個逼的,和我談點事兒?他們忘了殺我兄弟的事兒?也忘了我砍了他們幾個人的頭?”黃老倌子低頭想了想,“這幫叫花子想幹嗎?要跟老子談事情,還背著槍?”黃老倌子哼了一聲。

“他們說遠道而來,一路山寨多,槍都是用來防身的,如信不過,放下就好。”匪兵又說。

“他們的頭兒是中原口音,還有個女的。”

眾匪都看著黃老倌子。老漢猶豫了下說:“放人進來,升寨堂。”

“不繳械?”老旦忙道。

“這麽幾個人,還有個女娃,都背著機槍又如何?有你在,他們能動了我?”黃老倌子沖老旦不屑地笑了下。老旦卻沒笑,讓二子等帶人到寨堂裏布置暗槍,兩支槍死盯住一個,有人敢摸槍就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