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決戰淮海(第6/10頁)

老旦幾次照鏡子,開始還厭惡這一身腌臜,但時間長了倒親切起來,恐怖和悲傷的回憶如同厚重有力的煙絲,總給他劇烈的清醒。傷疤比記憶更難忘記,它們是你忠誠的朋友,在你得意的時候提醒你傷痛的存在,又在你絕望之時告訴你活著的不易。給他搓澡的小兵嚇得手腳發抖,卻不敢問它們的來歷。老旦會在夜裏抽著煙鬥自問自答,為啥就沒有一顆子彈不偏不倚敲中要害?為啥好些新兵第一次沖鋒就挨一顆要命的,蹬幾下腿兒便咽了氣?為啥板子村那麽多後生出來,今天就活下他和二子?為啥麻子團長百戰不死卻選擇那樣離去?為啥早已厭戰的黃老倌子歸隱黃家沖十幾年還要出來打鬼子?為啥閻王總是離自己那麽遠卻又用各種方式來折磨自己的身體?每當他在入睡前撫摸自己的身體,強烈的宿命感便油然而生,每多一塊傷疤,是不是就離家又近了一步呢?

坦克刺鼻的柴油味兒頂著風都聞得到,那是殺人不眨眼的怪物,日本鬼子的小坦克和它沒法比,像屎殼郎撞見了烏龜。這些美國坦克的履帶銷子又粗又韌,底盤裝甲和一個大饅頭那麽厚。步兵遇上他最好投降,用集束手榴彈炸這玩意,十有八九是撓癢癢。轟鳴聲近,聽到它們壓碎石子和屍體的聲音了。共軍開了火,聽動靜老兵不太多,一個個射擊無度,尤其是洞外這幾個,點射都不會,怎麽能打著這些老兵油子一樣的國軍兄弟呢?老旦被鼓舞了,摸了摸身上,還有兩個手雷,尋思是否趁亂扔出去,左右各一個,這周圍三四個兵就不成問題了,再悄悄滾出去換個帽子,後面就看造化啦。

有人在壕溝裏高聲喊叫,是那個和五根子聊天的四川兵李小建。坦克開了炮,定是到了一百米的距離,那炮聲清脆悅耳,二子說就像搞女人的聲音那麽爽快。二子至今還沒搞過女人,不知怎麽想象出這放炮填彈退彈殼的聲音和那回事兒的神似。國軍還沒開槍,大概都躲在坦克後面吧?共軍的炮兵經驗豐富,炮彈都集中打向一處。老旦清楚地聽到炮彈砸在坦克外殼上那清脆的碰撞聲,一聲爆響,又是一串震耳欲聾的爆炸。共軍歡呼起來,估計是擊毀了一輛坦克,引爆了裏面的彈藥。

天上也有動靜,竟是兩架轟炸機,空軍竟趕來助戰了?就為這麽一條戰壕?這有點怪,聽那動靜兒,正在激戰的共軍必不及躲閃,飛機的掃射無堅不摧,估計登時被弄死一片了。洞口的箱子也中了子彈,呼啦就碎了,麻袋片也險些被掀了開來。此光景讓老旦想起鬼子飛機掃射的曾經時刻,何其相似!

飛機掃下來的子彈鉆進土裏,那奇特的聲音引得老旦舌根發麻。他聽到沖鋒槍的掃射聲,那說明國軍在坦克掩護下突到了陣前,機槍不停歇地掃射著,手雷接二連三地扔進來,連火焰噴射器的呼嘯聲都聽到了。老旦在洞裏微笑起來,手腳都暖和了。飛機又俯沖了一遍,打光了子彈就走了。戰壕裏共軍哭喊著,那是人將死之前的哀號。老旦拎起沖鋒槍,輕輕拉開了栓,洞口人影一閃,慢慢倒下去一個。濃重的血腥漫進洞裏,一個聲音喃喃地念叨著:

“娘,救俺……娘……救俺,娘……”

老旦愣了神,這是那個五根子……這是絕望的聲音,老旦不知聽過多少個。他突然慌亂起來,有立刻出去找這孩子的沖動,近在咫尺的救護或能救他一命。可他的共軍同夥就在周圍,說不定馬上就會來兩個擔架兵……對了,那個胸脯拍得當當響的四川班長李小建呢?他們司令員不是命令他保護這個孩子嗎?老旦在洞裏糾結輾轉,這是不曾有過的猶疑。洞口的火光忽明忽暗,像鼓勵又像阻攔。外邊人聲漸滅,並無出現猜想中的共軍到來。老旦壯起黑暗裏的膽子,洞裏翻了個身,揭下麻袋片兒,扒開被炸塌下一半的洞口,用槍口輕輕推開彈藥箱,烏龜般探出頭來。左右都沒有人,除了滿壕溝共軍的屍體,就只剩火光和煙塵。紅色彌漫溝底,不知是啥在微微蠕動。老旦適應了火光,見戰壕的陰影裏趴著一個強壯的兵,後背碗口大的洞泉眼兒樣冒著血。他的身軀下面壓著瘦小的一個,穿過他的飛機子彈也沒有放過他要救的人。小兵腸肚外翻,紅黃相間,一條腿被打碎成好幾截,抽搐著喃喃自語,一遍遍用河南話喊娘。

能動的都是行將死去的人。共軍沒有撤退,也沒聽任何人跑過這裏向後方逃竄,他們只是被消滅了。老旦手腳並用,慢慢爬出這憋屈了一整天的洞,先靠在壕邊裝死,斜著眼看看周圍再沒有動靜,就站起身來望去。

兩輛坦克在大火裏燒得黑裏透紅,有一個炮塔飛了,砸著兩個歪斜的國軍弟兄,連頭盔帶腦殼擠成了餅。其它坦克沖到了陣地後面,轉著炮塔,看哪兒不對勁就是一通機槍,或幹脆一炮。頭戴黑綠色鋼盔的國軍戰士們搜索前進,掃著還能動的人,遇有看不明白的坑洞,直接塞一兩個手雷進去,或是揪過火焰兵噴兩下。這條三百米不到的戰壕反攻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