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翠兒

郭鐵頭的回來,令板子村燃起新的希望。村口的大槐樹下每天都站著張望的老人,眼瞎了的也在那站著。他們堅信郭鐵頭不是奇跡,兩大車後生拉走了,不能就跑回來一個傻子。他們頂風冒雨地站著,不吃不喝地站著,黑燈瞎火地站著,一直站到夜深如墨才邁著疲憊的步子各回各家。女人們也站了些日子,但終不如老人們堅韌,也有更正經的事情料理,漸漸便沒了身影,只到中午或傍晚時分才稀稀落落地來,叫回各自家裏的。謝老四家的老頭每天都是最後離去,日子長了,謝老四的女人也懶得再叫,家裏兩個小的都是能折騰的,著實走不開身。謝老四的爹坐在仍然有毒的老井邊兒上,看著黑夜蓋住大地。直到半夜他媳婦喂了娃喂了豬,才想起來老頭仍沒回家,打著燈籠去找,卻見老頭坐在那裏去了。星星懸在他的頭頂,微微照亮他的臉孔和腳下的土地。大槐樹悄悄長滿飽滿的葉,在風裏沙沙地響。老頭的拐杖躺在前方十步之外,上面牙印密布,沾滿黃土,沒人明白是怎麽回事。

郭鐵頭開始出沒在村頭村尾,那顆頭糊了袁白先生調配的草藥,傷疤都揭去了倒圓滾泛白,除了少去的一塊,只余一些依稀的茶葉蛋似的暗影。腿也日漸利索,開始還扶著墻走,如今就能叉著腰了。一切都越來越好,只是鐵頭裏的腦子卻越病越重,雖然能下地幹活,河裏打水,卻見誰都傻笑,見人就喊爹,見條狗也趴下汪汪幾聲,看見女人坐在門口喂孩子就蹲在一邊細看,一邊看一邊把手伸進自己襠裏摸拿。他娘管不住,罵也不聽,後來就拎著笤帚,紅著臉滿村劈頭蓋臉地抽。但這鐵頭渾然不覺,好在沒像他娘說的那樣半夜跑去一個女人的炕頭胡作非為。老人們對此無動於衷,女人們至今將信將疑,袁白先生翻了幾次他的眼皮,用幾根小針紮了紮後脖頸子,只說好好養著,興許過一陣子就好了。圍觀他紮針的女人們就問這“一陣子”有多久,袁白先生厭煩地哼了一聲說:“快就一天,慢就十年。”

女人們怨忿離去,有人便說這袁白和郭鐵頭他媽八成有他媽的一腿,郭鐵頭根本沒瘋,真瘋的是那個郭傻子,那是天生就瘋的。郭鐵頭就是怕再被抓回去,幹脆就裝了瘋。有人開頭,山西女人便大聲起來,說你們有沒有注意郭鐵頭身上有肥皂味兒?那可不是咱村裏兒的肥皂味,是也沒這麽用的,他一個瘋子每天用肥皂幹甚?他娘根本就是個邋遢的,兩三個月也不洗頭的,能給這個瘋兒子連球帶腚地拿肥皂天天洗?有人說那也不對,他娘是個邋遢的,也沒聽說這郭鐵頭是個勤快的,從前也是滿身虱子人見人嫌的,怎麽腦袋摔壞了就臭美起來了,八成是每天拉尿在褲襠裏,他娘不洗也不成啊。

大家都聽著有理,翠兒不置一詞。懷疑也罷,相信也好,老旦終是不見回來。給袁白先生送磨好的玉米面時,翠兒試探地問這郭鐵頭的話能不能當真?老先生似早有預料,笑著說只要是話,就別當真。

“先生覺得他啥時候能回來?”翠兒自不會放下這逼問。

“這不好說……翠兒,世道要亂及此地了。自古有言‘塞翁失馬,焉知禍福’,郭鐵頭回來了,看著是福,後面的事誰知道呢?聽聞鬼子已經到了省城,國軍正在後撤,板子村雖地處偏遠,卻逃不過窮兵之禍。再說了,此地地處低窪,又在黃河故道,戰亂紛爭至此,生死只在一念。守不住黃河,也不能讓他們過,那又該當如何?唉……但願老旦他們已經過去了……”袁白先生看著一張古老的地圖,旁邊的白紙上寫著翠兒不認識的字。鱉怪老老實實坐在板凳上,守著就要燒開的鐵壺。

“那麽大那麽急的河,怎地守不住?”翠兒問道。

“日本和中國還隔著海呢,不也沒守住?此一時彼一時,東洋人早年變法,通學西洋,弄得奇技淫巧,武力非凡。民國才幾年?十年總有三年災,翠兒你是不知,還有好多山溝裏的村子留著辮子呢……”

“俺家那邊就是,俺出門前兒就留著辮子,路上被壞小子們剪了。”鱉怪是從陜西逃難到這裏的,他們那兒遭了蝗災,他家人一年死絕,鱉怪別著嗩呐隨難民一路東行,走一路吹一路,誰家死人他就去吹,竟然一程沒有斷日。本來也不甚純熟,吹到河南大地,這侏儒已經把喇叭吹出花兒來,只是那調子不管吹啥,哪怕人家是喜事,也能把人的淚吹下來。如此災年一過,他便沒了生意,沒吃沒喝沒女子,餓得只剩一副皮囊,遠看像個七八歲的孩子。他在山坡半夜吹淚,在大雨裏吹得淒慘。袁白先生雨中騎驢經過,聽得渾身冰冷,便喚他下來,問他是不是要把這世界吹死?鱉怪見老先生器宇不凡,跪下大哭,袁白先生便收了書僮,一路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