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保衛武漢

老旦站在江岸上,一手舉著煙鍋,看著暮靄裏半個武漢城。爽朗的清晨,嶄新的煙絲,令煙鍋的滋味特別地道,每一口都舒坦到腳底。這是學生娃給他拿來的德國煙絲,開始還抽不慣,如今就覺出了好。老旦看著手裏的煙鍋,他花了些錢才讓個工匠把它安全地捋直了,又用酒精把裏面擦洗了幾次,吸起來痛快得緊,只是總仿佛帶了些血腥氣,令他想起在河裏喝的那幾口水。不過沒關系,他已經喜歡這味道,它活生生地長在身上了。

江霧漫過突出部的幾道陣地,沉甸甸地卷附在身上。一群水鳥低低地掠過江面,一只頑皮的上下抖擺,翅尖在水面上劃起漣漪,它們不緊不慢地飛遠,快到岸邊便輕輕一躍,跳進東邊升起的霞光裏,快活地嘎嘎叫著。老旦只低頭換了鍋煙絲,那太陽就已經露出細細的邊兒來,金燦燦晃悠悠的。和板子村邊那小水溝般的帶子河相比,這長江的日出是太過震撼的壯美,讓人知道這日子的金貴。東邊的一切漸染橙紅,江裏的巡邏艇也披上了光芒。太陽下面像放著個千斤頂,一下下被頂上來,開始刺人的眼。遠方天水相連,卻嵌著這麽個輝煌的東西,地平線慢慢消失,席卷一切的光芒裏,濃霧散去,蜿蜒而去的大江火辣辣地流著。

各班長開始沿著帳篷喊早,戰士們紛紛起來,穿著褲衩在後面洗漱得叮叮咣咣,茅房門口排著隊,一個個捂著肚子蹦高。二子照例蹲在隊伍裏,一根根抽著煙,眉頭皺得和癩皮狗似的。他昨晚說夢話,喊了一晚上娘,大家真不好意思把他踹醒,卻被他喊得個個都睡不著。炊事班的稀粥味兒飄過來,戰士們就話多了,有人被這朝陽吸引了,跑跳著到了江岸上,嘰嘰喳喳地說著。也有不老實的,對老旦嘿嘿地一笑,對著大江就開始撒尿。

“俺家早晨的太陽比這個還要大,整個莊稼地都是紅的……就是沒有這麽大的水汽!”

“你看走眼了吧?你家在山的西邊,歇活的時候你看見的那是頭晌忽的日頭。”

“小六子沒看走眼,準是和他的相好在山頂上窠臼了一宿,早上被大日頭曬了兩人的屁股。”

江岸上笑聲一片。

“別聽他瞎掰,石筒子他們家住在窯洞裏,專揀背陰的地方挖。早上不下地,晚上不回家,跑到他們村的寡婦那裏鬼混。俺家那兒的太陽就是比這個大!”

“老連長呐,你說鬼子的旗子為啥子用太陽的樣子,他們那裏是不是天天都可以看見這樣?”

老旦並不知日本的東西南北,在海上還是山上,是方的還是圓的,這超越了他的見識。他逼著自己聰明一下,想起曾在地裏幹活扭了腰,女人給他買來的狗皮膏藥和鬼子旗頗為神似,就撅著下巴胡謅道:“俺估計鬼子腰杆都不好,大概是日得太多了,男人和婆娘每人腰裏都貼著狗皮膏藥,貼得多了有感情了,就打在旗子上做招牌。”

二子拉完了屎,系著褲腰帶上來了。見大家笑得前仰後翻,兩個傷還沒好的邊笑邊喊疼,就拉著眾人問錯過了甚?小六子卻沒笑,一本正經道:“敢情了,小鬼子都那麽矮。俺爹說了,你要是天天按著女人幹,早早地就佝僂個腰杆子,你的娃個頭也長不到哪兒去!貼膏藥有個球用?”

傷兵兄弟的傷口到底被小六子逗崩了,疼得流出了汗。二子一下將他從後抱起來。“來啊,把這小子褲子扒了,咱看看他那玩意長黑了沒有,回頭捉個日本娘們兒給他破了雛兒。”

陣地上笑聲鼎沸,打罵一片。戰士們添油加醋地把故事傳向後面,連串的笑聲把陣地點燃,陽光一樣讓人熱乎乎的,他們精神地跑向夥房,準備一邊填飽肚子,一邊繼續開著玩笑。老旦笑了一陣,竟覺得有點累,就想回頭再看一眼,然後去喝一碗粥,吃兩個饃,把這一天湊合過去。

“喂,你們看,太陽那邊飛過來好多鳥唉!”一個戰士喊道。

老旦揉揉眼睛向著太陽望去,只見十幾只鳥高高低低緩緩飛來,它們在那大太陽裏煞是好看。老旦納悶那幫鳥不是剛走麽?怎地又回來了?就算不是它們,這個季節的東邊怎麽會有鳥飛過來?二子樂了,要招呼著神槍手李兔子出來給敲兩個煮了湯。小六子是個眼尖的,搭涼棚看了片刻,轉身就把嗓子要扯破了。

“是飛機,是狗日的鬼子飛機!”

老旦的腦袋一下子漲起來,血像漲潮一樣浮上太陽穴。“終於來了……”他自言自語。老旦拿過一個繳獲的望遠鏡,瞪大眼睛望去,機身上的膏藥旗清晰可辨,他甚至看得見鬼子的腦袋。一共十二駕,有大有小,定然是有的轟炸有的掃射,而在遠遠的天邊,老旦還看到一大群,他來不及數了,前哨有人拉響了空襲警報,後方的警報也立刻呼應,刺耳的警報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城裏立刻點燃了,黑粗的煙霧直溜溜升上來,在半空開始彌散。陣地上頓時一片慌亂,但很快就按部就班了,他們兩個月來都在練這個。老兵和新兵迅速地進入掩體,防控人員全部歸入戰鬥位置。高射機槍嘩啦啦地轉著,搬炮彈的小兵一個個單膝跪地,每人抱著一顆排成了隊。太陽湊熱鬧般跳出江面,急匆匆地升上去了,朝霞在江面退去,露出江水黃褐的本色。老旦強自鎮定指揮著兩個排,他雙耳如鼓,周身泛起寒氣,腿也有些發抖,但當他看到小六子把青天白日旗插到陣地上後,竟不那麽害怕了。他拿過二子遞來的鋼盔戴上,走出耗子洞樣的掩體,和準備向飛機開火的兩個機槍手站在一起,機槍手挽起了袖子,胳膊上筋肉繃緊。敵機的馬達聲刺耳傳來,老旦甚至聽見它們拉機槍的聲音。它們分成兩批,打頭的開始斜刺俯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