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決戰淮海(第5/10頁)

這些匪夷的傳說,和老旦剛聽到的對不上號,像看到傳說裏的妖怪不過是鄰居的樣。這矛盾讓老旦開始思考關於打仗的諸多問題。征戰多年,戰爭怎勝怎負早有心得。抗戰八年打贏了鬼子,鬼子招惹了美國是一回事,而國軍死力抗爭更是關鍵。能力縱是不濟,拼命卻是真的,國軍這八年正規軍死了幾百萬,傷的就不知道多少了,而更沒法子算的,是如他和二子一樣來自板子村的那些兄弟,出來只個把月,還沒上部隊的正式花名冊就丟了性命,這些人再加起來得多少?鬼子再厲害,也架不住這三比一的消耗。小鬼子也不是三頭六臂,一個雞巴天天日,八年也趕不出一代人,不輸才怪。

而對這場國共之戰,老旦認識模糊,對共軍的瞬間強大,他瞠目結舌。他不相信逼出來的士兵可以如此玩命和囂張,可把百戰余生的東北國軍弟兄半年就打個稀爛,要沒有妖魔鬼怪幫忙,這怎麽可能呢?至於共軍是不是比小鬼子更壞,和長官們說的那般沒人性,他一向是倒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管他們是誰呢,打跑了鬼子,爹娘還沒安慰就來分家,反正不是什麽好貨,搶了炕頭不說,還要來睡俺的女人?不妨殺光拉倒。向中原開拔的時候,老旦覺得殺共軍就和殺豬一樣容易——當年玉蘭帶一幫小匪都差點滅了他們半個省委,可如今這手持殺豬刀的國軍大部隊竟被豬圍起來了,一塊塊吃掉了,老旦想不通。

“畢竟都是說中國話的呢。”

殺人無數的老旦最近開始心虛。那神漢一樣撲來的共軍戰士,活像當年沖向鬼子的戰友。面對這樣的“自己”,他激不出強烈的仇恨,拿不出大吼一聲跳出戰壕、揮刀狂砍鬼子的豪氣來。這是怎麽回事呢?以往的那股子悍性哪裏去了?今天竟鉆進這個不如狗窩大的洞裏,屁都不敢痛快地放,真是臊到家了。再想起跪在地上向共軍投降的那十幾個弟兄,老旦從心底泛起悲涼,個個都是老兵啊!有打過長沙的,有打過衡陽的,有在敵後跟著夏千打過五年遊擊的。任挑一個出來,都是能把頭掛在褲腰帶上、面對幾倍於己的鬼子也不會皺眉的。讓他們向鬼子下跪,那萬萬不可能,還不如就給他們一顆槍子兒,可他們竟然扔下武器跪在那裏,向共軍舉起了雙手!

日你媽的!想不明白!

半夜,透入骨髓的寒冷驅趕著老旦的回憶。酒壺終於見底兒,四肢依然麻木,不知今晚能否挨過去。外面的人跑來跑去,說話的卻少。風定然是往南吹了,共軍說話很容易飄到弟兄們頭上,因此就閉了嘴。但手上卻沒閑著,那鐵鏟子上下翻飛的聲音再熟悉不過——共軍在拼命地挖戰壕,這是他們的看家戰術,個個都和土行孫似的。透過麻袋和箱子縫裏微弱的光,可以隱約看到運土的車推來推去。老旦唯恐他們挖向這裏,箱子一掀開他就完了。這條戰壕的得失對戰局無足輕重,因此有可能在這形成僵持,如果過了今天共軍也不沖也不走,老旦就只剩一條路——扔下槍,推開箱子,狗一樣爬出來舉起雙手說:“投降了,給俺一個饅頭……”

突然亮起來,隔著箱子和麻袋,白花花的仍刺痛老旦的眼。這是大號照明彈才有的效果。他心中一喜,聽到震天的炮火從後面響起來。一顆接一顆的重磅炮彈砸在戰壕前後。老旦在洞裏阿彌陀佛,外面忙亂得一塌糊塗,喊叫聲,奔跑聲,拉槍栓的嘩啦聲,以及間或的慘叫聲,一股腦都塞到他火燙的耳朵。

“國民黨反攻了,同志們進入陣地!”

“他們還敢反擊?我幹死他們!”

“排長咱先躲躲炮吧……”

“躲個屁,虧你還是預備黨員,沒見他們沖上來了……當心敵人的坦克!炸藥包準備!”

“不要慌,放近了再打……”

炮火只不到五分鐘就向後延伸,坦克的隆隆聲開始逼近,估摸至少有五輛,這規模應該跟著三百多人。老旦興奮地尿緊起來——他倒不認為弟兄們能一攻即下,而是只要打得亂,就有機會跑。十年了,什麽死人堆沒爬過?必死無疑的事兒經得多了,還能憋死在一個狗洞裏?家還沒回呢……想到此他給自己打氣,哪怕家裏就剩一片黃土,祖墳都沒了,也不能死在這裏。

十年征戰,他傷痕累累,這裏好了那裏掛花,一顆頭破爛如粘起來的瓦罐;胳膊上疤痕處處;前胸背後也坑窪得密密麻麻;腰眼上三個大小不一的刀口相互交錯;腿上縱橫得也和河床似的,真要扒光了看,滿身幾乎找不到巴掌大的平地方。每次洗澡的時候,老旦都嘲笑一道傷疤都沒有的二子。這小子不是沒流過血,卻沒什麽深刻的傷口,更沒挨過必然長不好的刀傷,說他身經百戰,剛入伍的小兵都不信。二子也會埋汰老旦,說你這一身弄得戰場似的,和老婆炕上鉆被窩,別把她嚇著,以為你抱著搓板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