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被逼抗日(第6/13頁)

車廂外炮聲隱隱,若饑餓時肚子的悶響。馬煙鍋收起梳子,戴上帽子,又把帆布拉緊了些,車廂裏唯一的光線被消滅,只剩下人們急促的呼吸和緊挨著的恐懼。炮聲越來越近,那並不是老旦想象的……炮聲,而是劇烈的連串的大大小小的爆炸聲——老旦當然猜那就是炮彈爆炸了,這麽遠就這麽響,它們一定在路邊炸出水井那麽深的坑了。可再過一會兒,他就又聽出來那不是一顆顆地爆炸,而是一大堆一起爆炸的聲兒,它們太多了,就像一大串鞭炮扔在地上那樣亂七八糟地炸。老旦暗中攥緊了槍杆,腦門頂在槍管上,額頭的汗沿槍身流下。車裏的新兵全醒了,外面的聲響揪著他們的魂兒,令他們抖若篩糠。馬煙鍋閉著眼靠在車廂邊兒上,煙霧緩緩從煙鍋上升起,平靜如夜晚的帶子河。油大麻子閉著眼念著什麽,翻來覆去轉著一串木頭佛珠,他那巨大的眼袋像裝了半輩子的眼淚,眨一下就能黏糊糊地流出來。

和老旦猜想的一樣,爆炸開始掀動車的帆布了。老旦聽見一些尖利的東西鉆進車廂,似蚊若蠅,細小卻令人緊張。正豎著耳朵聽,前面猛然來了下巨大的爆炸,轟得車頭斜拐起來,軸承嘎嘎地響,駕駛室裏掠起閃亮的火光,隔簾抖索進一片駭人的血霧。車廂裏的人甩得亂七八糟,馬煙鍋都差點栽下來。老旦等人尖叫著互相抓攀,二子則像只老鼠樣拼命往他屁股下鉆。

“怎麽開的?碾著鬼啦?”馬煙鍋喊道。

“排長,大牛他們的車被炸飛了,一車人都掉溝裏去了,我躲慢點就撞上啦。”司機朝後喊了一嗓子,又說,“胖子死了!”

馬煙鍋嗯了一聲,不再說話。老旦心裏一驚,前車或有十幾個板子村的後生,就這麽沒了?他哆嗦著嘴看向二子,二子也在看他。但這兩人都沒心情再想,因為那炮彈還在不斷地落下來。

“被鬼子這麽封鎖,人到那也不剩幾個了。”馬煙鍋自言自語說。

“每次不都這樣?”油大麻子仍在擺弄他的佛珠。他不知哪裏弄了頂鋼盔戴上,只是腦袋過大,鋼盔不能完全扣下,槽頭肉都擠下去了。他見老旦傻呼呼看他,便伸手敲了敲頭上的鍋。老旦不知他是啥意思,正要問,對面的帆布外爆開團巨大的火,那厚密的帆布瞬間就漁網一樣稀漏了。老旦被這逼來的熱風吹閉了眼,聽見莫名其妙的東西在空中紛紛飛過,聽見他們和車廂和人碰撞的聲響,他甚至看見什麽東西在油大麻子頭頂的鍋上撞出火花。慘叫猛地在車廂裏彌漫著。二子扯開喉嚨驚號著,老旦看到無處不在的血紅。對面兩個郭家後生一個沒了腦袋,一個滿身窟窿,正在被馬煙鍋和油大麻子往下扔,多半個腦袋在車廂裏滾動,不知是誰一腳踢出去,那玩意在馬煙鍋腿上撞了下就飛出去了。車廂裂開一條半尺寬的縫,像副沾滿鮮血的鋼鐵牙齒。還有不少人在車廂裏滾動哀號。老旦看不清他們受了什麽傷,看清了也沒用,他早嚇得動彈不得,任一襠的尿嘩啦啦地流。被掀掉的帆布燒起來,幾個老兵幾下把它摘了扔了,世界一下子亮起來了。

老旦揉了揉眼,看見了前方那恐怖的大地:硝煙遮住了半個天空,天空下是濃密的火光,爆炸的火球猶如大地上遊走的巨蛇,在一整條地平線上飛竄蔓延。駕駛室沾血的隔簾飄蕩起來,老旦在縫隙裏看到死了的那個,他的天靈蓋沒了,駕駛室裏滿是飛濺的血漿。老旦扭過頭,卻躲不開十足的死亡味道,汪汪的血隨著車的顛簸往復流動,在車廂板上微微蕩漾,漸漸凝固成顫巍巍的一坨血餅。

老旦抱著雙肩縮去角落,看見一個老兵在對面屍堆的旮旯兒吐血,不是一口口地吐,而是喝醉了樣流出來倒出來。油大麻子過去扶他,身上摸來摸去看著傷勢,最後女人樣摸著他的臉。

“怎麽樣?”馬煙鍋頭也不擡道。

“不行了。”油大麻子回頭說。

“你給他念經吧。”馬煙鍋摘下帽子說。

油大麻子抱著那老兵,嘴裏嘰裏咕嚕念著什麽,那人聽了一會兒就去了,那眼睜得和桃子似的。老旦被他瞪得難受,見油大麻子把他放下了,就從包袱裏拿出個背心兒給他蓋了臉。老旦咽了口唾沫,摸了摸眼,再擡起頭來,就見馬煙鍋對他笑著。

“想活命就跟著我,再累再怕也要跟著。”馬煙鍋說。

老旦木愣點頭,然後猛然想起來什麽,拉了下發愣的二子,對馬煙鍋說:“俺倆都跟著你。”馬煙鍋看了眼二子。

車猛地停了,後箱蓋砰地落下,硝煙嗆人地卷進來。一只大手將老旦揪下了車廂,老旦摔醒過神來。油大麻子扇過來一只巨大的巴掌:“別愣啦,死的就死了,活的趕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