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第6/11頁)

我看見一條擱淺在怒江邊上的魚。他是人渣眼中的精銳,精銳眼中的人渣。我總看著他從一極奔向另一極,他奔東的時候卻聽見來自西邊的呼喚一最後他會活活累死。

我躺在我曾經睡過的床上,這床有正經的腿,更了不起的是它還有用磚垛出的腿,死啦死啦睡著另一張床,他在打呼——我們的兩張床倒是長得很兄弟相。

我睡不著,我最近總要精疲力竭時才能睡著,我看著趴在床下的狗肉,狗肉看著我,有時它看看自己腿上的繃帶,它的傷還沒好,以後它多半就是一條跛狗了。

狗肉忽然站了起來,轉身向了房門。我知道有事情發生了,但是我閉上了眼。

過了沒多久小猴進來,他推門推得很輕,腳步也很輕,他一臉猶豫地走到死啦死啦床前,又撓了撓頭想要走開,看來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把那家夥喚醒。

死啦死啦睡著後那張臉堪稱破碎,我想是讓那小年青不忍把他叫起的主要原因——我也一直在裝睡,一直裝到小猴終於拿定了主意要走。

我:“團座。”

那家夥霍然便把眼睜開了,省略了從沉默到惺忪到清醒的整個過程,他那眼神倒像猛一睜眼,看見一柄三八槍刺已經捅到離胸膛只有一公分的距離,看見命運,看見我們永不知道的不知道。小猴被他嚇得往後退一步,他猛坐起來,然後站直了。於是小猴又退了一步。

死啦死啦:“什麽事?”

小猴:“哦……噢……團座,其實……我們對您一向都佩服得很。您跟師座有點小誤會……可我們都知道,沒多久……你們就是天造地設的,做大事,肚子裏都撐得……”

死啦死啦:“迷龍?”

小猴還堅持著把那個字囁嚅完了事:“……船……”

死啦死啦:“是不是有消息了?”

小猴:“命令……來了。……對不起。”

死啦死啦愣了一會,然後就爆炸了:“起來!起來!”他大叫著,我不幸在這屋裏,就被他吼著,也踢著:“起來!”

我被他踢得從床上滾到了地上,我忙活著尋找我的褲子。他媽的我幾個月來怕是第一次脫褲子睡覺,就這種下場。我沖他喊回去:“起來啦!我沒睡!”

死啦死啦:“起來!出事了!”

我慌裏慌張把腿捅進了褲子裏。腿伸不下去,我猛跳了兩下,腿總算出去了,我驚恐地瞪著他,我知道他垮了,但沒想到是這樣一下爆炸似地崩潰。更多的人沖進了屋裏,幾乎把門板撞脫,然後像我一樣,站在那裏看著他發傻。

死啦死啦還在那裏嚎叫,“出事了!出大事了!”他嚎著,把他剛,才躺的整張床板都掀了起來,他抱著那張床板對著墻一下猛撞了上去,我想一定是撞蒙了,他暈頭轉向地轉回頭來時倒顯得安靜了些,“迷龍死了。”他一臉平靜地說。然後發出一聲長長的啜泣。

啜泣之後他開始拆這間房子,屋子裏本來就沒什麽,所以他做的主要工作是把每一件東西搗碎,把四板木板拼成的床板還原成四塊,諸如此類。我們怕他弄傷了自己。沖上去想抓住他,立刻被他下死手給揍了回來——他根本是在把我們當鬼子打。

我們最後只好躲避著飛來的零碎,看他在那裏破壞和嚎叫。“都死了,都死了。”他啜泣著。“我騙他們活人的!我看不見你們!”他吼叫著,整間屋子都被他撞得有些搖動。“人呢?人呢?!”他瞪著我們,一個睜眼瞎子的眼神。一個睜眼瞎子在喊著。

我沖著他吼了回去:“我在呀!”

張立憲:“都在呀!”

忽然換個時候。阿譯的細嗓子一定能讓我們噴出來,他倒是夠抒情地:“你趕我們。我們也不會走的。”

可那個睜眼瞎還在喊著:“人呢?”

我又一回沖了過去,我想掐死他算了:“在呀!”

可人這方面不瞎,讓了一下,隨便找了件家什就把我給打得折了一樣。狗肉瘸著,跳著,用牙齒威脅著那些像我一樣居心叵測想要趁虛而入地人,它總是無條件地和它第一個認同的人類站在一邊。

我後來看著狗肉也快瘋了一樣,我也快瘋了。拳腳在我頭上揮舞,平時攢下的那點可憐家當現在都成了兇器,它們的碎片在我們身上頭頂飛掠,我用我最後還剩下的一點理智死死抱住狗肉。

我:“好狗肉……好狗肉……是我……狗肉是我……”

我念叨著,狗肉終於漸漸安靜下來,而死啦死啦,擊退了我們的又一次進擊,他站著一堆碎片之中,瞪著這屋子低矮地天頂,倒像在看無盡的天穹。

我拉得回狗肉,可沒法接近他正在掉進去的那個世界——三千人都死去了,迷龍只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繡花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