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整個陣地都在向煙火彌漫的南天門上射擊,余治的坦克用沙袋壘護著底盤,他和他旁邊的克虜伯打得最勇最猛,坦克上的火炮和機槍沒有一個是停歇地。

坦克沒有這樣用的,它不是炮台。西岸地一發炮彈飛來,余治的寶貝在爆炸中幾乎看不見了。

克虜伯扔下自己的炮對著那團硝煙大叫:“死了沒?!死了沒?!”

煙散盡了,克虜伯呆呆看著那輛已經沒有了炮塔的坦克。

炮彈在外邊炸。不是我們的,而是日軍的。情景和麥師傅死那天很象,只是已經沒了麥師傅,我們拖進來地箱子也小了一些,而且日軍不像上回那樣無動於衷,實際上從我們壘在堡門口的工事看出去,他們正在大舉進攻。

於是幾個人把箱子拖回堡裏。另外的人就沖去壓制日軍的進擊。我們用對著門口的九二步炮對外轟擊。

我是個疏懶的人,阿譯的日記記在本上,我記在心裏。南天門,第二十九天,我們終於又得到補給,竹內因此而憤怒,他一直期待我們餓死,憤怒,於是導致多少天沒有過的大規模攻勢。

這也許是自上南天門以來最大的一場攻防戰,東岸的炮彈在日軍也在我們中間爆炸。日軍的炮彈在我們也在日軍中間爆炸,戰爭早已不局限於僅僅是堡內和堡外的爭奪,我們是在和日軍逐寸逐分地搶奪著堡外的戰壕,對反斜面來說,只要被他們搶到外壕。這堡壘也就丟掉一半了。

何書光又在到處放火,全民協助湊合出來的燃料和空氣瓶總算還堪用,雖說射程、威力都不是差了一星半點,而且他很快就又剩下只夠從噴嘴往地上滴答的汽油——又燒光了。

迷龍:“燒光的!”

迷龍的馬克沁子彈早就用光了,現在端著枝日本槍在戰壕裏跟著我們打沖鋒,他猛力地揮著手讓何書光退回來。何書光也知道。當他這個人肉燃燒彈不再具殺傷力時。挺在前沿就是大家的禍害。他從那個壕溝轉角退了一步,連同著他的噴火器、全套的耐溫服。笨得像狗熊一樣退回來。

然後我們聽見機槍掃射的聲音,打在他的背上叮叮當當地又清脆又好聽,可那也無疑意味著兩個字——穿透。

何書光一邊在受彈地同時一邊就怔住了,不僅是痛苦,而是被嚇住了。那只橡膠裹的狗熊猛力向我們揮舞著手:“趴下!”

不用他說,我們早趴下了。我一邊趴還一邊抓住張立憲地腳,他正不顧死活地沖向那個即將成為人形火炬的家夥,我成功地把他拖倒在地上。

更多的子彈打在何書光的背上,我想日本人至少消耗了整個彈夾,他們可算逮著了,何書光這些天著實燒得他們好苦。後來何書光終於跌跌撞撞地撲倒在地上,背上的噴火器被打得像蜂窩一樣。

我們等待著爆炸,何書光了無生氣地躺在地上,身上還冒著自己烘出來和子彈磨擦出來的焦煙,但是沒有爆炸。沒有爆炸。因為他早就在用我們現配的劣質玩意,而且死前他已經用光了所有的燃料和壓縮空氣。

我們身上的土都是焦黑了,我們縮在我們的堡壘裏,剛才的攻擊又被打退了。張立憲抱著槍,失神地坐在我的身邊,他看著幾個人把何書光擡進了停屍間,被脫去那身抗溫服的何書光看起來很小,再沒往常那份不近人情——讓我意外的是他沒過去幫手。

何書光的眼鏡掉在地上,我爬過去,揀了起來,一個鏡片已經碎了。我就著鏡片看了看,暈得直搖頭。

我坐回張立憲身邊,把那副眼鏡塞進張立憲的口袋,他沒反應。

我:“跟我說說何書光。”

他沒反應。

我捅了捅他,這樣悶著要出事的,這樣悶著,他往下對我們開槍也不用稀罕:“喂。跟我說說何書光呀。”

他終於出聲了,出聲就讓我們放心了:“誰呀?”

我:“噴火手呀。”

張立憲:“誰呀?”

我:“你哥們何書光!”

張立憲:“誰呀?”

我:“輸光的!燒光的!玩火的!輸光又燒光的噴火的何書光!”

張立憲:“誰呀?”

我:“你媽拉個巴子!”

張立憲跳起來,推擻著我:“你媽拉個巴子!”

於是我們倆就像兩個潑婦一樣互相推擻著,大罵著“你媽拉個巴子,“直到別人瞧不過眼把我們扒拉開。

我知道他不想再提起何書光,人死得太多,四川佬希望心裏成為一個空洞。可這樣的空洞,遲早你得拿整個人來還。

死啦死啦在炮眼邊監視著林子裏的動靜,現在沒動靜,但經常沒動靜比有動靜更加要命。

張立憲過來。表情淡漠地把一張紙條捅給他。南天門,第三十天。虞嘯卿致電。死啦死啦又遞給了我,那意思讓我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