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我們睡眼惺忪地聽著從頭上穿越的炮彈破空之聲。張立憲瞪著完好的那只眼,睞著受傷的那只眼,我惱火地眯著兩只眼——它是來打日軍的不錯,可能否炸到深埋工事中的目標是一回事,而且它實在太擾我們的睡眠。

張立憲嗓子嘎了,可嘎了後話倒多了,這和他把什麽東西已經給從心裏剔除了有點關系。他現在嘎著嗓子給我們播報:“……基準打完。博福斯七十五,一炮三發放,一零五。榴彈瞬發,引信瞬發,全營一炮兩發放……”

倒是內行,內行到像是他在指揮,只是絝氣得可以,他放下了,很多堅挺了多少年地東西也放下了,包括腔調。喪門星使勁把腦袋往鋪蓋裏拱,迷龍掀了鋪蓋生氣。

喪門星:“定時定點地幹啥呀?”

迷龍:“定時定點的你又不管送飯?!”

他們還想睡,我們也想。可炮彈群打腦袋上飛過時你睡得著嗎?嗖嗖嗚嗚地在空氣中劃出斷裂,我們好像在火車輪子底下。然後咣咣咚咚地感覺著震動。沒人說話了,說話也要被淹沒在聲浪裏。

麥師傅出現在我們的門口,麥師傅激動地用英語嚷嚷著,全民協助更激動地在他身後跳踉,揮舞著兩只手,他們的喊叫全淹在爆炸聲中了。然後他倆跑開了。

不辣:“吵麽子?”

我一邊往起裏爬一邊翻譯:“來啦。救世主來啦。”

我們烏乍乍地往外搶。阿譯激動地流著眼淚,也許是炮煙熏的。

阿譯:“救世主來啦。救世主。”

迷龍:“外國神仙?”

反正我們莫名其妙地激動著,惟恐落後一步被鬼知道長啥樣的救世主拋棄。

從我們的炮眼裏瞧出去,炮彈還在炸,只是已經不像剛才張立憲念念有詞的那樣全營全連一炮幾發放那樣有聲勢,江那邊的火炮總是這樣的,先猛一個壓制,然後再阻斷式射擊,所以我們現在已經能聽見永遠壓得很低的雲層裏傳來一種很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現在最激動的是我們的兩個美國佬,為了從炮眼裏能看到天空。全民協助已經把脖子擰了過來,而且差不多已經快到爬在地上,可這還是徒勞。麥師傅就更激動啦,他根本是往視野更好地門外沖,我們又對瘋子一樣地把他抓了回來——否則他就只好一身窟窿地回來了。

麥師傅:“飛機!飛機!”

我們總算是明白了。原來那就是救世主了。我們把全民協助從地上拽了起來,為了能彎到一個能看到天空的角度他已經把自己摔在地上,最激動的麥師傅被死啦死啦死摁回了安全地帶。

死啦死啦:“看得見啦。看……你瞧,聲都聽見啦。”

我不知道人怎麽能瞧見聲音,但聽著實是聽到了,低沉的。一定是四引擎的大家夥。隆隆地從雲層裏傳來,然後我們終於從炮眼裏看到了那些黑森森的身影。堡裏翻了天了,為了能多看會這些家夥,我們從一個方向地炮眼跑到另一個炮眼。日軍的防空警報淒厲地拉響了,在我們的想象中他們一定在逃之夭夭。

全民協助,往常最易激動的人現在坐在那喃喃自語(英語):“沒有用的,沒有用的。”

我拍著他,現在我也有點亢奮著(英語):“不要太悲觀嘛。”

全民協助(英語):“就算他們把山炸平又怎麽樣呢?首先是山頂上的我們——噗。”他用那麽灰飛煙滅的一聲來表示我們的終結。

而我剛明白的不是這個,我大叫起來:“炸平?是轟炸機?不是運輸機?!”

也別問了,天上已經開始投彈了,一連串地小炸彈,炸城市也許管用,但在這連個半埋工事都得拿巴祖卡啃的山地,不知道能起什麽作用。全民協助還在爆炸中連聲地嘀咕,從上了山後他沉默的時候占絕大多數,開口就像怨婦。

全民協助(英語):“有什麽用?在貝蒂歐礁頭炮彈就打了三千噸,那是什麽都沒有的礁岸,只摧毀了三輛坦克……”

我也不知道貝蒂歐是哪,也不管他了,死啦死啦正向我大叫著“翻譯官”。我回了頭,麥師傅正在那指手劃腳地大叫著母語。

麥師傅(英語):“空投!空投!阿瑟麥克魯漢,是上帝派你來這鬼地方的!”

死啦死啦:“我該揍他嗎?他忘了中國話怎麽說了。”

我:“他說空投。”

死啦死啦便瞧了瞧外邊地動靜,航空炸彈著實比炮彈來得生猛,只是它瓦解不了包圍我們的日軍,連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沒有:“空投炸彈?那我真該揍他了。”

我:“不是的。既然能轟炸也就能空投。”死啦死啦猛拍了一下腦袋表示開竅,而我卻樂觀不起來:“不過炸彈投下來日軍會躲,物資投下來他們就會和我們一塊搶……但是我們可以希望渺茫地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