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4/12頁)

我:“不辣,你坐下好嗎?做傷員也是要有涵養的?”

喪門星:“那個東西能吃嗎?”

我:“你越來越像克虜伯了。”我不理他了,我繼續:“柯林斯罵我們不保養我們的槍。我提醒他,是用得太狠,我們一直保養。柯林斯哭了。”

何書光沖在炮眼邊瞪眼等飛機的麥師傅嚷嚷:“麥師傅,不是你提醒地嗎?”

麥師傅陰郁地看我們一眼,他又回了頭,但飛機並未在天穹出現。

我:“全民協助,你再哭一個。”

全民協助坐得離我們遠遠的,在研究自己的汗毛,他看我們一眼,然後就哭了——絕非表演。我們起著哄回到阿譯的日記上。

我:“……因為搶這個箱子我們死了兩個人……死了誰來著?”

迷龍:“忘了。——準是特務營的。”

何書光:“肯定是炮灰團的。”

我:“肯定是新兵。”

張立憲也聰明地和我一起息事寧人:“嗯,不記得了,肯定是新兵。”

我:“……某月某日,南天門,第十二天,昨晚日軍偷襲,死了六個。我們死一傷二。早上何傑自殺了,他們叫何傑做泥蛋,泥蛋就是何傑。”

何書光撓著頭:“原來泥蛋跟我是本家啊?”

我:“……何傑自殺了,因為知道沒有藥。我們還是沒有藥。”

我籲了口氣,我沉默,我們都在沉默,我們想著何傑自殺的那個早上。

死啦死啦,黑著臉,站在我們休息的房間,他站在泥蛋的那堆鋪蓋旁邊,鋪蓋下蓋著泥蛋的屍體,滲著血,鋪蓋上有一個洞,是子彈穿透了泥蛋之後再穿出來地。

我們被死啦死啦命令挨個上去看,每人必須看足五秒。

阿譯小聲地抗議:“……不要了吧?”

死啦死啦:“一定要的!你給我上來,看好!這是迄今為止死得最一文不值的一個!”

喪門星:“……他不想拖累我們。”

死啦死啦:“拖累誰?是自己拖不起?你們現在為誰打仗?為虞嘯卿?”

他立刻看著何書光,何書光沒說什麽,沒抗議,沒喊虞嘯卿萬歲。

死啦死啦:“誰也別這麽說,誰這麽說我擔心虞師座在那邊折壽死掉!現在他不能死,跟你們一樣,他還有用!為誰守的?為你們自己!為誰也守不住的!為七姑四婆九姨六奶都守不住!是為你們自己!”

他掀開了鋪蓋,離很近看著泥蛋的臉,鋪蓋下的泥蛋不好看,死了,沒死時就已經潰爛了,這從死啦死啦強忍的表情上就看得出來。

死啦死啦猛地把鋪蓋給蓋上了:“為自己!”

然後他出去了,我們在屋裏沉默。

我肯定一件事,他沒敬死者,但再也不會有傷兵自殺。

我還在接著碴念:“……某月某日,南天門,第十四天,麥師傅……麥師傅,林督導也偷著叫你麥師傅噯!”

麥師傅,望穿秋水望飛機的一尊雕塑,雕塑回過頭來:“麥你們的癩皮狗。”

我呵呵樂著:“……麥你們的癩皮狗這回炮火指揮得非常卓越,往下的轟炸機也很卓越……除了卓越他沒別的詞嗎?……總之在我昨晚的禱告之後,今天是最幸運的一天……原來他也出力啦?”

迷龍:“他禱告啥玩意?他信啥呀?黃大仙?”

喪門星:“不辣,他信什麽?上帝?”

不辣:“不曉得不曉得。原來多虧了他啊?迷龍,你也禱一個吧。”

迷龍:“我搗死你啊。”

麥師傅:“無信仰者。”

我們又起哄他的評斷,哄完了我接著念:“……後來分食物時迷龍哭了……迷龍,哭啦?”

迷龍:“哭啥玩意啊?我是被那喝尿的機槍熏壞啦。”

何書光:“哭啦,哭啦,哈哈,死東北佬。”

迷龍:“哭你個毛驢犢子。”

我:“你哭個閹驢犢子。

張立憲:“得啦得啦,哭的是阿譯這個王八犢子。”

喪門星:“嗯!”

迷龍掉頭看著喪門星:“嗯,你嗯得我後脖梗子快炸了。嗯這個詞,豆餅常說。”

我拍打那顆莽腦袋,讓他不要打碴:“……我們現在有了一些藥,團座把口糧分了分,虧了我們十四天裏又死了六十一個人,才能掙到現在。我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禱告上蒼,我知道的所有從沒信過的神靈,耶和華、耶穌、三清、如來佛、真主、觀音,尤其是我死在日軍槍下的父親,保佑他們,幫他們,他們每一個都死得比你偉大……”

我們沉默,我還在那念念有詞:“……降龍伏虎,關聖大帝,齊天大聖,五百阿羅,土地公公,茅廁婆婆……”

不辣:“你裝什麽呀?”

喪門星:“你哭什麽?”

其實我不算哭,只是眼邊有那麽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