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3/12頁)

死啦死啦在喇叭裏哇啦哇啦地喊:“竹內,調皮訝子,你不穿衣服就跑出去啦?快來媽媽這,給你把衣服換換。”

這回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槍炮齊鳴,竹內把自己的衣服打掉了。

死啦死啦:“淘氣!”

這回挑出去的是褲子,褲襠給割成開襠了。褲子上縫的白布這回是我的手筆啦。我想就用幾根線條來突出原畫的寫意,意倒是會了,心裏沒有的神可出不來,於是它更像一個支支楞楞的塗鴉,頗似我的心境。

死啦死啦:“竹內。我的美國朋友給你推薦一項中國發明,開襠褲,他認為這玩意又衛生又科學,戰後可以靠他大賺一筆。我覺得蠻有搞頭,打完戰了也想給他打打長工。要想算你一份子,就快過來乖乖地換……”

沉默。沉默之後是槍炮齊鳴。打斷了。

死啦死啦:“壞,壞,壞孩子。”

東西還沒挑出去我們就快笑瘋了。這回是竹內的纏腰布,也不用縫白布了,它本來就是白的。阿譯在旁邊又滿意又不滿意地紮煞著黑跡淋漓的雙手,這回是他畫的,工筆得很,並且畫蛇添足地把眼睛鼻子眉毛都給加了上去——這已經不合適做旗了,它更像是街頭拉的洋片子。

死啦死啦在喇叭裏吵吵:“打吧打吧,反正我有的是。反正你這孩子淘氣了點,可倒還愛幹凈,櫃子裏存貨多得是,我巴不得挨個給你展覽。”

沉默。

很久的沉默。

竹內顯然不想攻打自己的內褲。

於是那杆旗一直飄搖到了最後。

轟隆的一聲,我們以為竹內又開火了,然後我們才發現那是雷聲。

我們開始聒噪起來:“下雨啦!”“下雨啦!”——我們手忙腳亂在整個堡壘裏找著任何能盛接雨水的器皿。

雨開始下了,澆淋著那杆後來再也沒被動過的炮灰團團旗——它真是太合適我們了。下雨了,我們又可以活下去了。老天爺幫我們比虞嘯卿和美國空軍加一起還幫得更多。我們要愛惜自己的小命了。

堡裏的日子是昏昏欲睡的,因為雨一下就是很久,因為淅淅加瀝瀝的雨聲,因為饑餓,因為無所事事的等待,因為陣發的血腥的搏殺後者就是我們無聊歲月中能殺死人的神經痙攣。

我們抱著槍,連從一層到個二層都抱著槍,槍像是長在我們身上的皮癬、爛襠和臭蟲虱子,因為誰都不知道你從二層到一層小個便的時候日軍會不會也痙攣一下子,猛地打來。

阿譯在寫日記,他寫日記的樣子真討厭,茫茫然地望著空,忽然咬咬筆頭子,然後抽抽似地寫下幾個字——而我一向認為咬筆頭子這種事是某些寫不出東西的家夥在相機面前做出的表演。唉,他和死啦死啦一樣在偷竊,只不過偷得遠沒有我們那位團長有趣。

除去等死找死挨餓挨渴。南天門上的日子真是很難打發,有時酷熱饑渴惡臭和絕望混在一起,你就想日本鬼子日本爺爺,再沖過來一次吧,你甚至會有這樣荒唐的想法,如果他們現在沖來,你就先向他們投降再決一死戰,或者死了之後再投降,可他們永遠不在你想他們來時來。

阿譯在寫日記,不咬筆頭子了。進入了,不做表演了。

在這樣的日子裏我們很羨慕阿譯。因為他一直記日記,他有事做。我肯定他沒什麽可記地,不是小瞧他的精神世界,而是他永遠有別人會偷看他日記的疑心,於是盡記些別人只管看去的話。

阿譯起身了,先把本合上。狐疑地掃視,沒人在看他,再把本收入包裏。後來他走開了,鬼知道他要去忙什麽。

阿譯進入了側室,不辣使了個眼色,我們連滾帶爬地撲向阿譯的包。

這倒也沒錯,我們正在偷看。

我們擠在一起,翻開阿譯的日記,連張立憲、何書光這樣的家夥也擠著,尊嚴不再。我們翻開阿譯的日記如同翻開一幅春宮,急切得我們自己都覺得丟人,也是,平時這玩意倒找也不想看啊,可現在能做什麽呢?

我給眾人念。必須考慮到我們中間多一半的人是把一字當扁擔的。

我:“某月某日,南天門,第十一天。空投來了,但是大部分投給日本鬼子了。美國人說,空投場太小,可我們命也就能換出那麽小片空地了。而且最多維持幾分鐘。”

張立憲就文縐縐地。盡管半張毀掉的臉讓他的文縐縐有些猙獰:“不是大部分,是百分之九十八。我數過了。投下五十個箱子,我們才搶到一箱。”

我揮著手讓他不要打岔:“……我們搶到一箱卡賓槍彈,可我們只有一枝好用的卡賓槍。這下好啦,卡賓槍手有了一箱子彈——不辣,他眼紅你了。”

不辣就在我們周轉蹦著,我不知道這小子怎麽回事,腿上傷了後比以前蹦得更歡,難道他很喜歡一條腿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