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6/12頁)

不辣咣一下子躺下去,把那只包做了枕頭——我真奇怪一個腿都要爛沒了的人還能如此矯健:“啊喲,腿痛死了。再借你的包包躺躺。”

阿譯便釋然了:“躺吧,躺吧。沒事的。”

迷龍就一副得便宜還賣乖的表情:“林督導。我想看你老在寫啥玩意。成不成?”

阿譯就非常正式地告之:“不行。還有,別再叫我督導了。這裏沒有督導。”

我:“看什麽看?你又不識字。”

阿譯:“孟煩了,這樣不好,因為不管識不識字,到了這個地方,都是管不得用的。”

他一臉的憂郁和又有感悟,他總是這樣,我們實在熬不過了,哄堂大笑起來。阿譯驚訝到有些驚恐地對我們睞著眼睛,紙要包不住火了,但是麥師傅很幫忙,麥師傅大叫起來。

麥師傅:“空投!空投!”

死啦死啦也不知道從哪裏紮出來的,感覺丫總能嗖地一下鉆到需要他出現的地方。

死啦死啦:“各就各位!布置火力!”

我們鉆到了屬於各自的槍眼面前,準備好了各自的武器。東岸的火炮已經開始彈幕射擊了,那是在清理空投場。

今天的彈幕射擊打得非常準,它炸起的泥水把我們都濺得一臉泥。

雲層裏又是隆隆的四引擎大家夥在飛臨,然後將會是炸彈落下,為空投場做最後一次清理,順便完成了定份定量的轟炸,然後就會是運輸機來臨,投下我們生存所系的物資——最後將是我們沖上那也就百十多米方圓的空地,為每一個準確投中了靶心的箱子和周遭環伺的日軍做一番搏殺。

日軍了無動靜。他們早學乖了。面臨空地的雙重打擊時絕不露頭,反正等我們去搶物資時射擊和轟炸就都得停下來。

麥師傅:“GOOD!VERYGOOD!很好!太好啦!”

我們被瀑布一樣鋪過來的泥水砸得很悻悻,他倒很高興變成一個泥人。

麥師傅今天很高興,火力支援從沒這麽準過,空投的銜接從沒這麽緊過,以往總因松散讓日軍緩過氣來,把空投場變成了射殺場——這歸功於他為了修正火力和部署空投已經廢掉了睡眠,他用來跟東岸所有兩腿哺乳類生物磨嘴皮求情哭嚎罵人的時間比我們所有人加一塊還多。我們預感到今天不會白過,阿譯的日記會記上這麽一筆:今天大有斬獲。

我注意到了阿譯又低著頭,把雙手抱在了在胸前的拳。他閉著眼,親著自己的拳頭在念著成串的神仙。

然後箱子拖著降落傘。通通地開始落下來了,跟以往一樣,大部分落進了空投場之上,在這樣雲霧繚繞的山巒,又是戰爭環境,把物資投入山尖的這點空投場不是易事。我們也司空見慣,只好希望那些便宜了日本人的箱子最好是直接落在他們頭上——然後最大的一個,我們見所未見最大的一個,足有齊腰高,通地一聲,泥水飛濺,它不偏不倚砸在空投場的中間。

麥師傅已經激動得快哭了,反正泥和水糊一臉,哭沒哭也沒誰看得見,只是我們明確地肯定他已經哆嗦了。並且現在他在最激動時總把中文和英文一塊混用:“MYGODMYGODMYGOD上帝上帝上帝上帝上帝呀……”他這樣毫無斷句地嘀咕和叫喊著,已經完全失語了,泥巴和眼淚和水順著他久沒修理的胡子一起下淌。

死啦死啦不激動,最值得激動的時候他總是不激動,他把兩只手伸出去分切了一下。那表示我們該沿著外壕從兩翼接近那個救命的箱子,“機槍!”他嚷嚷著,在他嚷嚷之前迷龍他們的幾挺機槍已經對著林子裏晃動地人影開始速射壓制了。

我們沖了出去,我們現在倒默契了,倒殺氣騰騰了,因為人已經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已經被槍林彈雨淘汰了一百遍的人。

雨淋在壕裏。壕溝便成了泥坑,二十四天來日軍扔在壕溝裏的屍體從沒收過。

我們雙方都絕無能讓對方收屍的信任,泥坑便成了屍坑。我們在泥水和屍體中深腳淺腳地穿行,憑借一條壕溝盡可能接近空地中間的那個空投箱,只要滑倒便必然撞上某一具屍體。

林裏射來的子彈打在壕溝邊沿,但日軍一時沒有再大的動靜,我們連湯帶水地架好了武器,一通猛蓋,日軍對這種日復一日的重復似乎也有點心不在焉,並沒有做太有力的反擊,那就算被我們壓住了。

死啦死啦把一個手榴彈投了出去:“搶吧。小心點。”

玩命的時候到了,我們跳出了壕溝,還得順手把跟著我們跑出來的麥師傅推回溝裏——最好不要嘗試在一覽無余的空地上對林子裏多我們多少倍的敵軍射擊了,那叫找死——我們連槍都反背了,玩了命地沖向那口箱子。死啦死啦追著,往我們的側面一個接一個地投彈,把泥漿炸濺得豎得和墻一樣。堡裏地幾挺重機槍也打得一忽兒不敢停,停一小下今天拿來換這箱子的也許就又要多幾條人命,但真是走了好運,我們的手搭到箱子上時也沒倒一個人。它硬硬的,硬得很結實,硬得在心裏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