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10頁)

然後她認出這原來是她的獨生兒子。

她瞪著的眼睛裏又有了擴大的瞳孔,她晃了一下,我連忙扶住——我母親嚇暈了。

郝獸醫搶上來救治,喪門星搶上來掐人中,我的父親在咒罵。

不辣在哈哈大笑:“煩啦這個孽畜子啊!”

我惱火地窩在後院,我發現老頭子在這裏居然還種了半個架的花,還收拾得很清幽,還在他最珍愛的幾株花上掛了精巧的小對聯,什麽“桃花飛綠水,一庭芳草圍新綠,有情芍藥含春淚。野竹上表霄,十畝藤花落古香,無力薔薇臥曉枝”什麽“我願暫求造化力,減卻牡丹妖艷色”,什麽“花非花夢非夢花如夢夢似花,夢裏有花花開如夢。心非心鏡非鏡心如鏡鏡似心,鏡中有心心明如鏡”之類的屁話,我瞧了一會兒,拔出了刀子,慢悠悠地把那幾株他最寵的每一片花葉都切成兩半。

傳來了腳步聲,我連忙把刀收了,但來的是死啦死啦,“你媽醒來啦。按說你該卸了這身再去,可最好不要。你爹說銅鈸沒駐日軍,可巡邏隊隔三差五會來一趟。”

我:“最好再查一下。他說話……作不得數。”

死啦死啦:“查啦,是真的——做兒子的不要這樣疑心自己父親。”

從他眼裏看,想說的也許更多,我不管這些,我轉了身,繼續我摧花的大業,“不去了,我媽沒事的。郝老頭子是久病成醫,最拿手的其實就是治老年病。”我不願意去看他那一臉笑容,我的家在別人看來一定就是個笑話。

死啦死啦:“令尊有意思得很哪,也不打個招呼就把令堂扯出來,這樣的樂極生悲跟咱們真有得一拼。”

我沒精打彩地說:“他沒樂,只是不放過任何一個炫耀的機會,雖說他從來沒什麽可值得炫耀。從來就這樣子。小時候我病了,請中醫來家治,他倒忽然對針炙來了興趣,於是我成了試驗品,一直被紮到半死不活地抱去看西醫住院。”

死啦死啦高興得不得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樣半天吊的德行——你在幹什麽?”

我慢慢地把又一片花葉鋸成兩半,“蒔花。蒔他媽的花。”

死啦死啦就更加高興得不得了:“我算知道你怎麽老一副欠揍的樣子了,從小熏陶嘛——你真沒想到啊?”

我:“真沒想到什麽?”

死啦死啦:“真沒想到自己會成了銅鈸鎮汪精衛的兒子。”

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像一屁股坐上了刺猬的狗熊,我像剛被人抽了一耳光,瞪著抽了我耳光的人。

那家夥則看了看我的手藝,拔出刀,幹和我一樣的勾當。我是百無聊賴,他則津津有味。

家父現如今的身份,銅鈸的偽保長。

他不是銅鈸人。連客居都不算,人們大概只是推一個倒黴蛋上去,接替被日軍打死的上任偽保長。推他上去的人都被抓去修工事死光了,他倒還在這稀裏糊塗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的團長,永遠戳人最痛的地方。

死啦死啦割花葉子割得那麽高興,我只好小聲地抱怨:“你搞什麽?”

死啦死啦:“我們去抓幾條菜蟲放在花上怎麽樣?我不知道菜蟲吃不吃花。”

我:“不吃。不過後來我趕來幾只雞。”

死啦死啦:“雞連蟲子帶花一塊啄了?”

我繃著臉,我們割花葉子割得不亦樂乎,“嗯哼。”

死啦死啦便贊嘆著:“你可真是久經戰陣。有今日之孟煩了,非一日之寒。”

“從能夠到桌子。我就往家父的硯台裏注入香油,好讓他想奮筆疾書汙了宣紙。你呢?你這麽乖僻。準也是和你爹打了十幾幾十年的戰。”

死啦死啦:“我能夠到桌子時,我爹已經沒啦。我也沒桌子去夠。我識字是趴地上識的,浮塵作紙,指頭子做筆。為什麽不說樹枝子?因為戈壁草原找不著樹枝子。”

我知道他想告訴我什麽,但我不想聽,我甚至不看他:“哦嗬。”

死啦死啦冷不丁又是一句:“你早就想到啦。所以你一路都坐立不安的。小太爺呵,偽保長家的汪小太爺。”

又被刺到了,我往後跳了一步,咒罵:“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死啦死啦:“話是你自己說地。你老子從八股到西學盛了個滿腹經綸,可就是一事無成,只會坐家大罵國家時局,軍人戰爭。你明白得很的,禍事臨頭,除了嘴皮子什麽不利。對自己都縮頭的家夥一定縮頭,往上沖的多是些把什麽苦都吃透了的,幹了一輩子活下輩子還是幹活的。你跟迷龍他們混一堆不外是想沾個陽氣,你不想縮頭。你打五年仗啦,你會信只罵街地人能有頂著刺刀面事的勇氣?有那種他早已做事而不是罵街。你明白得很的。”

我把刀插回鞘裏。站在那發呆,現在真是連泄憤這樣的事也做得索然無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