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們不敢有任何亮光,在林子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我在死啦死啦身邊,我的表情很木,從和那些滇西人分手之後我的表情就很木。

“我爹沒啦。”我說。

死啦死啦問:“……他是壯勞力,會被抓去南天門?”

“不是。他不可能在一個被招安的鎮子裏活下來的。我們連他的墳都找不到。”

他看我一眼,“有這麽肯定的?”

我告訴他我爹是多臭多硬的脾氣,他會掄著手杖對整個師團和銅鈸人進攻的。聽見咱們打個敗仗他就要說舉國貪生怕死,中華國之不國。

聽著好笑,可是真的,南京淪陷他絕了三天食。

死啦死啦說:“也許是年紀大啦,那三天消化不好呢。”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他嘲弄地說:“那你現在是孤兒啦。怎麽著?要不蹲路邊哭會兒?”

我啞然了,我啞然地走著。

他不放過我,“孟煩了,上後邊去!你這樣走在前邊,瞎子的用場都派不上!”

我就站在路邊,等著我的隊友超過我。

我一直假裝自己是個孤兒,這樣的假孤兒最難接受的就是真成了孤兒。我的母親夫唱婦隨,從無主見,顯然不會獨活人間,等待她已經寫過十數封遺書的孽子。我現在是個孤兒,我造了孽,害死自己的父母,成了孤兒。

我麻木地跟著我的隊伍。

銅鈸是山下田間一座幽靜的小鎮,這樣幽靜想必與它已經喪失了所有的壯勞力有相當關系。我們放目望去,那座鎮子是完整地,但幾無人煙出沒,如果不是有一個順民正拎著漆桶在對著我們的白墻上刷寫一段足夠反諷的東亞共榮標語,它倒更像座秀雅精致的玩具鎮。

我們錯落在田野間,十三個人分成了四組,交替著掩映撲近。有時我們沖過田埂,有時我們撲入菜地。

我行屍走肉般地做著這些。喪門星那組提前摸進了鎮子。

死啦死啦低聲叫道:“獸醫,保護我的副官,人家正忙著省親!”

郝獸醫忙受寵若驚地緊一緊膀子,把槍拿得更像燒火棍,“放心呐!”

我無論如何也受不了這樣的侮辱,我專了心,跟上我的隊形。喪門星返回鎮口沖我們揮著槍,表示無事。

村外那名順民早看見我們了,喪門星威脅地沖他晃著槍口。他倒也沒叫喚,只是手上拎的紅漆桶落在地上。潑得像血。

我們管他那個呢,我們從他身左身右包抄過去,在喪門星探察過的鎮口會合。那家夥只好看著我們發呆。我是比較落後的一個,從那位老順民身邊繞過去我愣住了,我轉回來又看了一眼,然後我就傻在那裏,又成了我們這隊人的最後一個。

那老頭子也眼光光地瞪著我,我知道我現在是個什麽鬼樣子:一身在國人眼中無疑堪稱怪異的衣服,大包小包,披著樹葉,抹著黑臉,吊著刺刀,平端著沖鋒槍,一副要把滿世界打成漏勺的德行。

我的隊友們在鎮口警戒著,奇怪地看著我。我拘謹地看看他們,放下槍。我沒法對這個人平端著槍。

迷龍不幹不凈地沖我叫:“孟煩了,你死老爹啦?”

那位順民一只手要伸不伸地伸出來,像是仙人要給凡人撫頂結長生似的,他可不是要摸我,那是為了表示他的威嚴,“了兒,怎麽還不請安?”

我瞪著他,足瞪了好一會兒。

我見他的銅鈸鬼,倒好像我在北平的家裏,見了他,尿還沒撒第一件事似地。

但是我跪了下來,“……爹。”

我不想看人渣們,我不敢看他們。

這是場亂子,從頭到尾就是。

我站在正房的庭堂裏。我又是茫然加上了錯愕的古怪表情。迷龍他們在哄堂大笑,能逮到我的洋相是快樂的。即使我平時嘴並不損,他們也不會放棄這個高興的機會。

我回身瞪著他們,我知道拿槍——尤其是上了膛的沖鋒槍指著人是不對的,我轉了身對他們把刺刀拔出來半拉。

我父親說:“了兒,請安。”

我只好轉回了頭,兩把椅子,一把坐著我那順民的父親,一把坐著我那還沒搞清楚任何狀況的母親,我的母親用一種和我同樣的神情打量著我,一切親情都在這樣的狗屁儀式中完結,她倒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不辣尖著嗓子:“了兒,請安哪。”

我又一次轉回了頭,“你媽拉個巴子!”

我的父親暴怒地拍著椅子的扶手,但就連暴怒也是儀式般的做作:“顏面何在?體統何存?”

我只好轉回了身,面對我那個沒什麽親情可言的儀式之家。我又跟自己別扭了一會,終於跪下,並且幹巴巴念出那句我咒它八輩子祖宗的回家台詞,“媽,了兒回來啦。”

我的聲音讓我的母親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低了頭瞪著我,瞪著一個連本來膚色都搞不清楚,渾身滲透著硝煙、火藥、汗臭、血腥、土腥各種難以名狀的氣味,她面前的這個東西看起來比日軍更加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