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11頁)

然後他猛拍了一下腦瓜,甭管我們恢復沒恢復,他已經從迷龍家人給我們帶來的沮喪中恢復過來,“我會忘了正經事嗎?我不會忘了正經事。”

不辣諷刺道:“你有正經事嗎?”

“殺蟲,消毒。進去,泡著!”

我們一個個脫了。把衣服扔進一只汽油桶裏,把自己泡進另一個桶裏。

稀釋之後的藥水仍然非常辛辣,我們被熏得淚水直流。

迷龍陰郁地出來,我咬著牙進去。

我們想念過他沒錯,但現在我們回憶起他是一個瘋子。我們浸進藥水裏,讓想念和著寄生蟲一起被藥水殺死。

第二天早上飄起了雨。禪達的雨下起來像是霧靄,很煩人也很纏人,狗肉寞寞地站在院子裏看著自己打濕的腳爪,而怪異的哨子聲在其中尖銳地穿越——那絕不是軍隊常用的哨聲,比那個更加難聽和刺耳。

打盹的滿漢驚得差點兒沒摔在自己拉著的槍上。然後連忙地立正。

我們各屋的房門都沒動靜。只有郝獸醫開了一下門,然後又被我拖了回去。

不辣罵道:“他媽的!拿個一分錢買來的哨子都能把人吵死!”

於是那家夥仍站在雨地裏,可勁兒吹他那個哄小孩子的,泥燒的,花花綠綠的哨子。我們都不出來,他戳在一直吹到帽檐像屋檐一樣往下滴答水。

我們去領裝備和補充兵那天正在下雨,這裏的雨下起來冷死人,真正的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一桶冰雪水。

連我們也很難不想起不知在哪個屋檐下棲身的迷龍那家人。

沒了老婆的迷龍湊我屋來了,陰郁地在墻邊靠坐著。我正把郝獸醫拖回來。外邊雨地裏死啦死啦終於離開。

郝獸醫有點兒過意不去。“這不像話。他怎麽說還是個團長。”

“那是師裏拿他逗著玩呢。跟弼馬溫一個意思。”我說。

郝獸醫說:“他要說聲違令不從軍法從事,你們不還得出去?”

“那他就輸啦。迷龍。小太爺今天讓他淋出肺炎。”

迷龍沒搭理我。

他管得我們挺死,這幾天我們別再想自由進出,但靠的不是軍令,而是……用我這些年早混了的不知道哪地方言來說……跟你逗咳嗽。

隔壁的蛇屁股哀嘆:“又回來了啦。拿家夥啦。”

我這裏也看見那家夥又站回了剛才站的地方,拿了一口鍋,拿了一口鏟。

“做和尚了,玩敲鐘啦。”我說。

隔壁的不辣敲著墻回應:“敲他腦袋也不出去。”

但是那家夥不用敲的,他拿鏟子在鍋上狠刮,那種不堪入耳的聲音入了人耳便直刺腦仁兒。我們掩住了耳朵,連一向沉靜的狗肉也對著他大叫起來。

那家夥邊刮邊說:“我沒事啊。我可以刮到這鍋漏了,漏了還更難聽。”

他又開始刮。而我們捂著耳朵沖出去。

我們瑟縮著踏過濕淋淋的禪達,收容站已經被我們掀在身後,我們的隊列也已經濕淋淋了。

死啦死啦在我們側前吆喝,狗肉在我們的側後沖我們低吠,這樣看起來我們就更像犯人,“挺直啦挺直啦!今天有個師座要看你們,養養他的眼,讓他覺得對得住派下來的好槍!”

我們就更瑟縮了,反正他不會軍法從事,甚至不會擡起腳來踢我們。

其實打過南天門那樣一仗後,我們都明白他這樣做是為什麽。我們想不明白的是我們為什麽這樣做,煉獄早已趟過,最慘的仗早也已打過,憑什麽又是我們?

在將出禪達的時候,我們這個濕淋淋的隊列就全都看見了那對母子。

迷龍的老婆濕淋淋地蜷縮在屋檐下,用自己的軀體同時做了雷寶兒的擋雨墻和被子,所以我們只能看到雷寶兒半顆被母親手掌遮護起來的小頭。

所以我們並不能看到雷寶兒是不是在發抖,我們只是發著抖,同時看到迷龍老婆背著我們的身體在更劇烈地發抖。我無法不去看一眼迷龍,迷龍目不斜視,我印象最強烈的是他咬得像突然長出了骨頭一樣的咬肌。

死啦死啦忽然開始踏步,於是我們都開始踏步,落下的雨水又被我們踢踏得濺成水珠,把我們弄得更濕,但這樣倒是確實有助於驅走一些寒氣——和其他的什麽。

我們踢著水窪子離開禪達城。

山峰讓這片空地成為炮火打擊的死角,一票人早在這裏等著了,像一個無心列出的方陣,方陣的主體是挨淋的兵,這個不用細說他,方陣的前排分出那麽一列來,是有人拿傘遮護著的官。瞧起來很像樹起了盾牌的羅馬方陣。方陣前又有那麽兩個沒傘的家夥戳著淋著,看似方陣陣長,實則輕不言坐的虞嘯卿和只好陪綁的唐基。

陳主任被幾層的雨傘遮護著,他已經有點兒不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