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6/11頁)

我慍怒地瞪著他,“你至少先給個口令啊!”

“別看我。看南天門。”他說。

我忽然覺得他的神情很怪,怪得讓我立刻打了一個寒噤,他倒好像在另一個叫作冥府的世界,看著掰不開的生魂們前仆後繼地趟過冥河。

他站起來是因為這裏的枝叢已經足夠遮掩我們了。於是我也站起來,爬著並不舒服,那二十幾條也參差地站起來。

扒開攔在眼前的枝葉就能看見南天門,於是我們扒拉開枝葉。

於是我們看見南天門。

南天門很大,幾乎有橫瀾山和祭旗坡加起來那麽大,那也就是說它很高,整條的怒江一點兒沒減下它橫山斷雲的氣勢,從我們這個角度上看,它像是洪荒混沌裏冒出來的怪物。

驚著我們的不是這些,是在山上忙碌的那些小點點。乍一看像螞蟻,但是啃倒了樹木,在山上啃出了壕溝,土木機械在轟鳴,以增加它們啃和掘的速度。不不。驚著我們的也並不是這些東西,是被它們掘出來和啃出來往山下絕壁裏棄落的東西,也不是那些滾落跌落進怒江的樹木和土和石頭,是其中夾雜著落下,在山壁上撞得碎裂再落入湍流的那些東西:

——我們丟棄在南天門上的我們的軀體。

我覺得很冷,今天早上真是涼透了。連我們這裏每個人的動作都變得很遲緩。死啦死啦的聲音穿過雨霧傳來時也像凍結了一樣。

“修工事呢。日本人戰線拉太長啦。現在要據險為守了。”

我瞧了他一眼,那家夥不知道從哪裏掏出個望遠鏡來。他細細地看。

那又關我們屁事呢?我這輩子也不要再去南天門。

但是,我們的頭顱,我們的身體,我們的四肢,我們的血液,我們的骨頭,我們的身體早已腐爛,被日本人薄薄地蓋了一層土,現在他們正在被掘出來,穿著橡膠衣服戴著防毒面具的人用最大的冷漠和最高的效率,用車頭改裝了簡易推鏟的坦克把他們成堆地從懸崖上推下,從南天門到怒江,他們會經歷一個極長的自由落體行程,幸運者成為湍流中一個小小的水花,不幸運的,松散的肢體在山石上再一次四分五裂,或在山巒,或逝怒江。

我忽然覺得手上生痛,我瞧了一眼,郝獸醫掐著我的手,老頭子的指甲已經掐進了我的肉裏。

老頭子喃喃地說:“……康丫。”

我忽然明白他在說什麽時,就一把手搶了死啦死啦的望遠鏡。我立刻就找到了我們埋他的地方,當時為了他能看見東岸,我們把他埋在了怒江的正斜面,所以我們很輕松就找到了——只是那裏的整片土層都已經被剝離。然後我在土堆邊看見了他,和其他幾具屍骸堆在一起,一輛掘土機正向他駛去。

望遠鏡被人搶走了,不辣使用那玩意兒時用力過猛杵了自己的眼窩,但我想他像我一樣,肌體感覺現在已經麻木了,他剛找到他要找的,望遠鏡又被郝獸醫搶走了,郝獸醫手忙腳亂開錯了一頭,阿譯幫他搞正了。

“每人十秒鐘。留個念想。”死啦死啦說。

我用我的肉眼看著那輛掘土機向著土堆和屍骸掘近,把屍體和土石、和著樹木的殘骸一起卷起來,康丫在泥土的波浪裏翻滾,出現,又被埋藏,他似乎不想看見我們,但他不可避免地向著懸崖接近。

不辣開始嚎叫:“幹什麽不開炮?由他們挖!人呢?!幹什麽不打?!”

死啦死啦睨著他,並沒去阻止,蛇屁股抱住了他,喪門星捂住了他的嘴,因為看起來那個死湖南佬兒不光會沖出樹林,還會沖下懸崖。

死啦死啦機械地重復:“每個人看十秒鐘。留個念想。然後下山。”

我身邊的郝老頭兒一邊瘋狂地抹著眼淚和鼻涕,一邊把望遠鏡杵在自己眼窩上。不辣被喪門星把腦袋摁進了泥裏,你堵過一頭困獸的嘴嗎?那頭困獸一邊啃著泥,一邊還在說打呀打呀。

我看著康丫在懸崖之上滯停了一下,然後隨著黑土和枝葉翻滾落下,撞擊著利石,飛旋,翻滾,消逝於黃河青山。

不辣不再對著他啃出的土眼嚎叫了,他現在很安靜,我們都安靜得不喘氣。

死啦死啦說:“好好看著。再兩分鐘大家下山了。師座要表示對咱們的倚重,早半個多點就來了,咱們至少到個準時吧。”

“……他幹嗎不殺了你?”我問。

“他覺得我該死在對面南天門。”

“你死在哪兒都一樣的。你趁早死了吧,你沒死就帶我們來看這個。”

“這不是你們一直想看見的嗎?看見了。連你這樣的愛失望的家夥都沒有失望。”死啦死啦居然還不忘諷刺我。

我只好瞪著他,不辣的腦袋被摁進了泥裏,我的腦袋被摁進不知道什麽東西裏,我只好拼命地調勻自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