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禪達青天白日,收容站一片忙亂。蛇屁股拿著菜刀在砧板上可勁地剁。然後放下刀,回身揭起了一口大鍋的蓋子,讓蒸汽和香氣彌漫了滿屋。這間屋現在像廚房又像倉庫,它最像紅白喜事流水席時臨時搭就的棚子。而蛇屁股對了鍋子那頭的滿漢說:“告你做好菜的兩條,一生受用不盡。第一條,要有把好菜刀。”滿漢早被那香味薰傻了。“嗯哪。”“要餓著肚子做。我啥也沒吃。”滿漢已經在盛湯喝了,“嗯哪。”“老子的骨頭湯怎樣?”蛇屁股問。

滿漢沒口子贊好。蛇屁股又問:“咱們團怎樣?”滿漢哪還有分辨黑白的能力,“好。”“還回你那個吃豬食的地方嗎?”滿漢便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不不不不。”蛇屁股在門口放了張大桌子,邊上還站了兩持槍的家夥,以防飯還沒做好就有人暴動。成盆的菜、成桶的飯從桌子那頭遞出來,再拎到院子裏。院子裏現在就完全像某個敗家子在辦不要禮不認人頭的便宜流水席了,所差只是沒桌子沒椅子,大家席地。滿目皆是稀裏嘩啦在吃的兵,一片低著頭猛造的身影裏若偶有一個擡起頭來的。那便是在盛飯添菜。打從每月軍餉只夠買個雞蛋,當兵的就只為一件事活著了:吃。吃飽是理想,吃好是夢想。吃好成為夢想。有些餓瘋了的上午掛卯一個連隊,下午再跳槽一家,這樣趕場只為多頓幹飯。

泥蛋在囫圇大嚼中擡起頭來。他現在也是這個團的死忠了。我團一天兩頓幹的,有菜,在一幹一稀都朝不保夕的大軍眼中,就是天堂。饑餓大軍聞風而來,拆零碎了他們好容易湊整的編制。我不知道有多少連營團長因此想捅死啦死啦的刀子?可死啦死啦照舊帶著煙酒絲襪香皂等種種迷龍搞來的黑市貨,去找軍需跑他的關系——我們只好要求他槍不離身。

迷龍從他那屋裏出來。門開門關。看得見屋裏堆積的貨物又見豐盈,門口還特意派了哨看著。迷龍從吃飯的家夥們中間走過。絕不掩飾一臉的優越和鄙薄,“吃吧吃吧。有你們好果子吃。”他穿過院子進另一處門。

兩頭吃貨,吃完了,擦了擦嘴,稍為緊了下剛松開的褲帶,互相捅咕了一下——他們打算換個地方趕下一頓,便趨向墻根。

有人問:“趕下頓呢?”聲音是從墻上傳來的,不辣和幾個兵坐在墻頭,抱著槍。

“用得著趕場嗎?就趕到了,肚裏食也消光了吧?你要去的地方吃得有這麽好嗎?告訴你,我們明天還是這麽吃。”不辣說。

於是那兩位便坐回了人群,想想應該對得住自己——於是再盛一碗。現在這地方的大門又像當初我們剛來一樣,擴張到了巷口,因為區區一個院子已經絕對放不下了。搭著沙袋的工事,甚至還有拒馬,這樣的劍拔弩張配合著一挺馬克沁機槍和一挺輕機槍,喪門星帶隊的劍拔弩張的兵,還有工事後邊藏著的大頭樹棍——虞嘯卿發的那些破爛算是一點兒不拉地全用上了。這樣的陣勢是為了對付在我們駐地外同樣劍拔弩張的外團兵,他們也有準備,只是跟我們比就不算有準備,他們只帶了肉拳頭和打算綁逃兵的繩子,以及幾張現在只好罵陣的嘴。“……缺德也不能缺德到自家兄弟頭上啊!老子媽巴羔子的一連人,一點卯就剩兩個媽巴羔子的排啦!”“老子晚上睡覺都拿繩子串上啦!還跑!”“老子連槍都被抄跑啦!人我不要啦,你個渣子團倒是把槍吐出來啊!”喪門星只管悶著頭背對了罵的,坐在沙袋上,無論如何他還是有某種困惑的。羅金生執掌著重機槍,不過也知道重機槍不大用得上,這回正指揮著幾個兵在碼青磚,“喪門星,你再劈一個唄。”喪門星苦著臉,“師父說過,人學點東西,不是拿來現世的。”“再劈一個唄。”喪門星給他看紅腫的掌沿,“都劈好幾個啦。”羅金生曉以大義,“耳根清凈,耳根清凈。”喪門星抱怨道:“我去賣大力丸好啦。”於是他劈磚,而那邊消聲。喪門星郁悶地坐回沙袋上,他也知道那種安靜只是暫時。大架數場,小架不斷,所幸沒有駁火。所為不外乎想讓進來的出去和進來了還想要出去。想占死啦死啦便宜的都沒有好下場。我很想寫這麽一副對聯貼在收容站——現川軍團駐地外邊——進來有路,出去沒門。橫批:你也來啦。”

老家夥們都簇擁在一間屋裏,屋很大,曾經是這院子的正房。我們知道我們和外邊那票比好不到哪裏去,但無論如何都有類似迷龍的那種鄙薄。我們往我們煎的一鍋粉條裏放了些白菜,我們吃這個。迷龍進來,給自己盛了熱氣騰騰的一碗,扒拉塊磚頭坐下便開始吸溜。我便期待地盯著他,“老板你咋上這小字號來吃?”迷龍不屑地說:“我才不要吃那種斷頭飯呢。克虜伯你咋不出去吃?克虜伯?”克虜伯在瞌睡中悲苦地說:“他們說我浪費糧食。”迷龍贊同地說:“說得對。接著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