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12頁)

“康丫?你……怎麽還在拖人啊?”

康丫咳著,過一會才把面具後的我認出來,“啥事?”

我只好瞪著他的傷,他也瞪著我。

“你……沒事了?”我問。

康丫過一會兒才摸了摸肺部纏得亂七八糟的繃帶和破布,露出一頭如夢方醒卻發現大禍臨頭的表情,“……是啊……老子要歸位了還背啥傷員……你們有良心的沒?”

想起自己的傷來也就讓他徹底衰竭了,他一頭沖我栽了過來,我抱住那具癱軟的軀體扒拉開面具大叫:“獸醫!”

我突然覺得背後生涼,我抱著康丫,轉身看了眼一直沒去看的身後,我忽然覺得掉進了無底深淵,並非形容,我正站在我們由此攻上的峭壁邊,就這個七十多度的坡底,剛才無論是我或康丫都會一滾到底掉進怒江,對一個活人來說這與無底洞並沒有什麽區別。

在放過幾陣排槍後,也不知道煙墻後的日軍倒下了多少,我們開始投彈,也許是心理作用,手榴彈的爆炸聲在煙霧中聽起來很悶,而且剛投出兩批,煙墻就已經將我們最後防線的一部分吞噬。毒氣的擴張終有其限,將我們逼至山崖邊沿時它已經近乎停滯。於是我們看起來像在與上古洪荒的妖物拼刺,手上的刺刀看起來小得可憐,連失近彈的爆炸也並不顯得驚人。毒氣讓我們和日軍都沉默著,也都暈頭轉向著,都忘了世界上還有閃避這種戰術動作,我們只是攢刺,刺中或者沒有刺中,敵軍刺回,刺中或者沒有刺中。有時一個被刺中的同僚栽進了煙霧,有時一個被刺中的日軍摔出煙霧,有時一個被毒氣熏得發狂的人扔了槍慘叫,然後迅速被幾支槍刺同時命中。

我在刺刀形成的防線外走動著,開槍,力求擊中煙霧中鬼影一樣閃現的敵軍。死啦死啦、迷龍和不辣好些人也在做同樣的事情,但煙霧把大部分被殺死的日軍都掩藏了,看起來他們好像源源不斷,毫無損失,我們的整條防線被一步步逼往山崖邊。

死啦死啦叫著:“撤退!放下傷員!撤退!”

我愕然地看著他,我不知道他說的是撤往哪裏,而且是放棄傷員——再退兩步我們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一路滾進怒江,其他人像我一樣愕然。

看起來那家夥是早有預謀的,他滑下而不是跳下那道摔斷人每一根骨頭的陡坡,下滑幾米後他抓住了鋒利如刀的茅草,他用他的毛瑟槍射擊,一個中彈的日軍從煙霧裏摔出來,自他身邊滾下山坡。我們迅速開始學習這套不要命的把戲,滑下去,用任何可能的方法固定住自己——也不乏一直滑進黑暗裏蹤影不見的倒黴蛋,最後你只能聽見他的軀體在山石上的撞擊聲——我們開始從一個近似仰射的角度上進行射擊,一直銅墻鐵壁一樣的日軍終於失去了還手之力,即使他們能在煙霧中完成裝彈也很難做俯身的瞄準,那樣站立於山崖之邊的人實在是我們盲射也能打中的目標,一些在煙霧中沒看清地形的日軍幹脆是從我們中間摔滾下去一路到底。

我們完全憑著本能在開槍,也無從瞄準,當從放兩三槍就滾下來一個日軍,變成要幾個人打十幾槍才滾下來一個日軍時,我們開始明白一件事,這次該死的進攻又被我們擋住了,所以往下死啦死啦的振臂一呼也在我們意料中了。

“咬死他們!把咱們的地盤拿回來!”

我們都對他這種奇怪的表達方式見怪不怪了,只是玩兒了命的手足並用,在十二個小時內第二次爬這座該死的山,仍然有越爬離山頂越遠的倒黴蛋,了不起的阿譯仍屬於那批倒黴蛋中的一個。

於是我又一次看著阿譯從我身邊滑了下去,一邊揮著雙手,“拉我!拉我!”

我沒空理他,接著開槍——以他那個速度摔不死的。

後來我們活下來的人拼命回憶是怎麽打退的日軍攻擊,沒人想得起來——阿譯說是因為中了毒氣。我們心裏說放屁,想不起來是因為那幾十分鐘裏,一頭野獸占滿了我們的軀殼。

爬回山頂的人們一頭紮進了毒氣。

我們在已經開始飄散的毒氣中又一次的沖撞和推擻,然後是拼刺,但這回日軍連一個回合都沒能撐住,這樣的戰爭實在早超過人的承受極限,而毒氣熏著我們也同樣熏著他們,他們開始後退,這一退立刻就成了全面的坍塌,這回日軍成了被最後一根稻草壓死的駱駝。

曾經被追得喪家之犬一樣的我們現在追喪家之犬一樣追刺著敵人,在我四年的軍事生涯中還沒見過跑得這樣狼狽的軍人,跑出了毒氣範圍之外的日軍扔掉的不僅是武器、背包,為了能吸進更多潔凈的空氣,他們連防毒面具都扔了。

我們用刺刀、子彈和槍托收拾著我們夠得著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