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12頁)

死啦死啦在彈坑邊沿叫喊:“到死人身上搜防毒面具!有面具的上!找不到的後撤!”

煙墻就快推移到他的身邊,我搶過他手上的面具給他套上,把他的叫喊聲全悶在面具裏。然後我們心悸地看著那道從坑沿推移過去的煙墻,它重過空氣,像水一樣緩慢地流進坑裏。

“死不了人的!他們也在煙霧裏!”死啦死啦喊,然後他開始大吼也不知道哪裏學來的古怪歌子,多半是跟湖廣土匪學的,“沖啊沖!沖得上,楊六郎!沖不上,喝米湯!”

我們看著那家夥在眼前一閃便沒進了煙墻,我們也硬著頭皮往毒氣裏沖,我們幾乎跟沖進去又沖出來的他撞個滿頭。

“回撤!給他們屁吃!——跟我撤!”死啦死啦喊。

猛一撣眼,我們瞧見煙墻後的日軍密密麻麻,排著拿破侖時代一樣的陣形,挺著他們上了刺刀後快跟人一般高的三八大蓋,我們再往下沖勢必是撞在他們槍刺上。

我們一窩蜂回撤,被我們甩在身後的毒氣裏仍傳來咳嗽,還有一種聲音是刺刀穿透人體的聲音——到哪裏都有反應慢的人。

郝獸醫的傷員們咳聲一片,因為他們沒有任何防化設備。

郝獸醫站在石頭後,他的傷員們身邊,對著我們也對著逼近的毒氣,他連塊捂嘴的布也沒預備,玩兒命地揮手跳腳,“傷員啊!”

於是我被踹了一腳,那當然是死啦死啦,“我去布防!——傷員!”

我脫出了跟他跑的家夥們,我們攢的傷員根本不是一個排甚至兩個排能搞得定的,何況我區區一個人。我隨手拖起最近的一個,那家夥掙開了——那是康丫。他死捂著自己的嘴,連話音也是悶的,“我自己能走!”

於是我拖上另一個不能走的。

郝獸醫叫道:“你不能只管一個呀!”

我悲憤交加地沖他喊回去,聲音大得連面具也不是障礙,“我也是傷員啊!”這倒是觸了機。“走得動的自己走!拖上走不動的!”

於是我們的傷員自己行動起來,一只手的拖著沒了腿的,瞎了眼的背著中了槍的,我們是退在最後的,我們一瘸一拐著,咳著,身後是那道滾滾而來的煙墻。落在毒氣裏的便化成了一聲慘叫。我拖著我手上的傷員竭力拔步,我無法不看著那個我今生見過最迷茫的景致:我們像在與煙霧作戰,被煙霧吞噬。

沒能管傷員的死啦死啦並沒浪費時間,他是在與毒氣拉開一個安全距離後重組防線。那道幾乎在山沿邊草草重組的防線為我們留出了一個缺口,我拖著傷員往那裏掙命。

迷龍在防線最前沿,仍是以豆餅為槍架在打臥姿射擊,他把整匣子彈呈扇面掃進了煙墻裏,我看著滾燙的彈殼在豆餅身上蹦跳,在百忙中沖他們嚷嚷:“豆餅都烤糊啦!”

迷龍個不要臉的用河南話替豆餅回答:“末事末事!”

他打光一匣子彈,也看不出什麽成效,換彈匣的時候忍無可忍的豆餅從槍下掙了出來,熾熱的彈殼被他從衣服裏抖出來掉得滿地都是。

他大叫:“起泡啦!”

迷龍喝道:“槍架子趴下!”

豆餅壓根聽不見,耳朵早被震得就剩嗡嗡了。迷龍也不廢話,一腳把豆餅踹倒了架上機槍就打,豆餅只能死死捂著自己的耳朵。

我也懶得理這對兒活寶,剩下不多的體力也就夠我把傷員拖進死啦死啦留下的豁口——我的同僚們蹲踞在地上,能有防毒面具戴的還不到半數,多數人只能像迷龍和豆餅那樣用濕布包住了口鼻,他們子彈上膛,裝了刺刀,以及放在跟前不多幾枚拉了弦的刺刀。我不知道死啦死啦做過什麽,但現在大夥已經沉靜下來,打算用那些陳舊的武器擊退那場看似無形的煙墻。

一片死寂,除了從煙墻裏偶爾爆發出被刺死者的尖叫聲。

我盡可能把傷員拖離這即將爆發惡戰的地方,那只能是防線的後方。我身後的傷員拖拉扶攜的,不是精疲力竭,而是半死不活地跟著我。

將那個半拖半背過來的傷員放在地上,我自己也幾乎倒了下來。我聽著我自己在面具裏粗重地喘氣,汗水澀著眼睛,我根本沒有看周圍的力氣。

在死啦死啦拉出的那條單薄的防線前方,迷龍和豆餅正涕淚橫流地飛跑回防線,煙墻已經逼到他們跟前了。死啦死啦已經在指揮人開槍,戰爭似乎打回了十八世紀,在這麽一個古怪的環境下他們像燧發槍手一樣放排槍以求效果。

我木木然摸了摸,槍還肩在背上,我搖搖晃晃往那邊去,我身後的一個家夥正咳得天翻地覆,一邊放下他拖過來的傷員。我撞在他身上,那家夥個頭兒不小,又正由下而上地站起,我被他撞得趔趄著往後摔去。他一把拉住了我,然後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康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