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12頁)

就像我在他面前的憤怒永遠只是爆發不出來的火山,他會說出來的也只是露出水面的小小一角冰山。

於是我也知道他絕不是在玩笑。”

於是我也走開。

離得很遠我就看見我們的傷員,我也看見坐在人群之外的康丫,他倚著一具具屍體,而人群正圍成一團在搶救什麽,估計又是哪個快到頭兒了的傷員——無人來管我不知道是不是該當朋友的康丫。我看見也聽見康丫瞪著人群在咳嗽,那是一種揪心而壓抑的咳嗽,因為那來自一個被打穿了肺的人,你幾乎能聽到他重傷的內臟在咳聲中抽搐。

我看著他,慢慢向他靠近。我靠近他的時候他輕輕壓抑著自己的咳嗽。

於是我輕輕地伸出一只手撫摩他有些抽搐的脊背,康丫以一種我想不到的精神回過頭來,那份精神源於惶急,“獸醫死啦!”

我說:“那家夥是老不死。你沒事?”

“我沒事啊!獸醫啊,毒氣來了他不跑,拿濕布給我們堵嘴,自己吸進去好多,腸子都燒爛了,一翻白眼,死了!”

我已經明白怎麽回事了,而且康丫精神成這樣,實在讓我覺得不用擔心他。我轉向對著那群傻瓜叫嚷:“讓開啦!人暈了就不要圍著!——這是催淚氣又不是芥子氣!他是嗆的!”

人們散開,蛇屁股在拉著郝獸醫的雙手做一種展翅般的動作,我不知道他從哪一點兒覺得這樣可以救人,不辣正在郝獸醫的胸口猛捶,那是他以為的人工呼吸。

我沖著不辣說:“滾開啦!老頭兒會被你捶死的!拿水澆他!”

水潑在老頭的臉上,老頭兒呼吸著,被吸進鼻子裏的水嗆了醒來,他咳嗽著坐了起來,而以為他要死的人們發一聲噓聲一哄而散去各忙各的。

“毒氣啊毒氣!……小日本呢?”老頭兒說,然後瞪著我們,“都沒死啊?”他開始摸自己的胸口,“胸口咋這麽痛呢?”

蛇屁股呸了一口,不辣沮喪而憤怒地揉著自己捶郝獸醫捶得快腫了的手。

“石頭硌的。”我說。

“我說呢。日本又被砸跑了?……我說你們打仗就打仗,日日日日的跑來跑去搞走馬燈幹嗎?”老頭兒問。

我說:“那是戰術。說了你懂?”

老頭兒扒拉開我,我沒因他這一下過於猛烈的動作而生氣,因為我也聽到了,在郝獸醫醒過來後康丫不再壓抑他的咳嗽,那咳得真是天翻地覆。我回過身來,正好看見康丫將一口血吐進了黑暗裏,然後歪倒下來。

康丫,原運輸營準尉副排長,沒車開的司機,有他不多沒他不少,因外行而毫無必要地被擊穿肺葉,被扔在嗆死人的毒氣裏咳過了日軍第十四次攻擊的始終。我想他的肺大概已經咳碎了。

我們幾個想將康丫搬到一個稍舒服點兒的地方,卻發現沒有更舒服的地方,我們只好將他放回他倚著的那具屍體上,我發現那具屍體就是他費了牛勁拖過來的傷員,只是已經死了。

在這通折騰中康丫倒不再咳了,我想被打碎的肺葉大概已經被他從氣管裏咳出來了。

康丫說:“不咳了。”

於是我們手足無措地慶幸著,“好了好了。”“不咳了。”

他又說:“誰也不拿我當弟兄。”

郝獸醫沒有聽清,“什麽?”

我們有點兒撓頭,他這話冒得沒來由。

“不辣問我要什麽。我就想,”他多少有點怨氣地說,“誰也不拿我當弟兄。我知道,我天天跟人要東西,貪小便宜,誰要拿我當弟兄?”

我說:“其實你什麽都不要。你就是想出點兒聲,讓人看見你。”

我被人踢了,我不知道是誰,郝獸醫、不辣、蛇屁股都有可能。

“我拿你當弟兄。要麻死了,我也沒弟兄。”不辣說。

於是康丫就高興了點,和不辣相互摸索著,“我要照鏡子。”

“……什麽?”不辣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前開車的時候照反光鏡,車叫日本飛機炸掉了,天天跟步老鼠跑,忘了我都長啥樣了。”康丫說。

不辣誠懇地說:“你長得比我好看。”

我踢了不辣一腳,“鏡子!誰有鏡子?”

郝獸醫也跟著吆喝:“誰有鏡子?鏡子?”他甚至有點兒高興了,“這個好辦。”

但大家忙著包紮、移屍、工事,有人看傻瓜似的看我們一眼,有人搖搖頭,就是沒誰有一面鏡子。

我說:“刺刀。”

“啊?”郝獸醫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說:“磨刺刀。”

於是我們開始磨刺刀。

搜羅來的刺刀已經被我們磨得鋥亮,我們幾個橫橫豎豎地把它們在康丫面前擺成了一個方形,還缺幾大條。我叫不辣,“就差你啦!”

不辣還在磨,在自己衣服上又使勁擦了擦,哦了一聲,立刻加入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