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們仍在那沒完沒了的叢林裏沒完沒了地走,獸類和夜梟的啼叫已經很難讓我們驚了,是木了也是累了餓了。死啦死啦走得慢了些,並且調了不辣上來扶著我。

“我們上哪兒?”我問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撇我一眼,“找機場啊。我在找機場。”

我提醒他:“這不是十一點半。”

死啦死啦看了看表,“哦?三點半了。”

我看著那家夥裝傻充楞,他不僅一直在嘲笑活人的七情六欲,也這樣嘲笑活人的智力和智慧。

我故意把話說得明明白白的,“機場在十一點半方向。”

死啦死啦便把他的手腕轉動了一下,“看,十一點半方向。”

“別把所有人當傻子。徐州會戰我就在跟日軍打,我也受過教育。”我看著他說。

死啦死啦便又樂了一回,“直線過去有日軍啊。我帶你們走的路幹幹凈凈的。你們現在撞上日軍能來一仗嗎?”

這方面他算把我堵得死死的了,但我仍狐疑地看著他,“你到底是誰?”

“我是川軍團團長。”死啦死啦不容置辯地看我一眼,看得我將目光轉開,那家夥對後邊的人揮著手,把隊形又做了一次調整,以適合越來越寬的路面。

我們想要回去。昨天我們鬼纏身似的要來,今天我們鬼纏身似的要回去-借迷龍的話,人就是欠的。我們以嘩變相脅,他最後答應先帶我們回機場補充給養,我們居然相信了他,因為那時我們不知道他比我們加起來還欠。

路越走越寬,已經不再是人獸踐踏出來的,而是人工修築的。我們的單縱也成為了雙縱。

那家夥忽然從路右蹦到了路中,交溶的霧色和夜色裏根本看不清什麽,他也沒浪費時間,伏在地上聽著,然後跳起來猛力地揮動著手勢。

雙縱響應了他的手勢分別藏入了兩側路邊的草叢和灌木。我趴下時又撞到了腿傷,痛得想叫一聲,被他猛一下把嘴摁到了地上吃土,於是我嘴裏叼著草和泥土看著公路上的景觀。首先是車燈光刺穿著夜霧,然後是摩托車、卡車、腳踏車,轟轟的聲音也加入了——居然還有坦克。那個日軍縱隊過了很長的一氣,長到他們終於過完時我已經瞪圓了眼睛。

終於摁在我頭上的那只手安慰性質地拍了拍我,這樣廉價的安慰有什麽意義呢?我吐著嘴裏肯定不解饑的玩意兒坐了起來。

我直盯著這個人,問:“你把我們帶到什麽地方來了?”

死啦死啦根本沒浪費一秒鐘時間聽我說話,他在我身邊閃了一下,出去了。我們驚愕莫名也驚駭莫名地踏上那條再也不覺得平穩的路面。

死啦死啦猛一揮手,“跑!”他開始猛力地跑,我們已經快要悲憤了,但在這片茫然中只有跟著。幾個人自覺地扶著我,在共同面對一個惡人時大家居然團結許多。

那家夥跑幾百米後,猛的又停下開始揮手,然後一頭紮進了路邊的樹林。我們亂哄哄地跟著紮了進去,這回我小心了很多,臥倒時讓自己仰臥,盡可能沒碰到傷口。

於是這回我有幸仰面瞻仰了又一個日軍縱隊的過路,燈光、車輪、摩托車、腳踏車、卡車,諸如此類的。

然後那家夥一言不發地又起身往叢林深處,我們只有沉默而憤怒地跟著。

現在死啦死啦終於停下來了,坐在一截枯倒的樹根上休息,我們走過他的時候也快氣爆了,因為那家夥在笑,“我說,我們這是跑什麽地方來啦?”豆餅傻呵呵地答道:“緬甸吧。”

豆餅慘叫,因為被蛇屁股狠拍了。我們瞪著他,我們已經出離了憤怒。

“在你想騙我們來的地方。你知道的。”我說。

死啦死啦攤了攤手,“天地良心,我不知道。”

“剛才過去的至少是兩個日軍中隊——兩個中隊。”阿譯說話也帶著憤怒。

死啦死啦笑了笑,他屬於那種能在嚇死你、氣死你、笑死你、哭死你之間忽悠的人,極具感染力,卻完全罔顧被他這樣感染之後造成的落差,於是在這樣的落差中你永遠覺得被嘲弄。

死啦死啦說:“我看他們好像在撤退。”

我說:“胡說!撤退有這麽長幼有序的?他們絕對在進攻!”

死啦死啦擡頭看著我,“你也這麽覺得?那也許是我們在撤退。”

“我們也在進他媽攻!被你騙著進攻!——你是漢奸嗎?騙著我們往包圍圈裏鉆,我們被你賣多少錢一個?”我在生氣,我也想煽動別人生氣。

死啦死啦無所謂地笑了笑,“煩啦你自己報個價,這麽根揪著頭發就能把自個揪離地面的輕骨頭,能賣幾個大子?”

我氣結和語塞,在我的罵戰史中這相當罕見,他真是太擅長打擊每個人最在意的部分。我的反擊無力得我想抽自己,“孟煩了,煩啦不是你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