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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天動地的槍炮聲終於停了下來。

昏黃的夕陽下,戰後的碾莊圩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中,滿目瘡痍的村莊硝煙仍未散盡,躲避戰亂的村民已經拖家帶口回來了。眼前的碾莊圩到處殘垣斷壁,百孔千瘡,他們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房屋,找不到院中的老樹,也找不到門前的石磨,個個蹲在堆積如山的廢墟中抱頭大哭,號啕不已。

“這不是碾莊圩,不是俺們的家,俺們家在哪裏啊?”一位老漢歇斯底裏地哭喊著。

楊雲林沒有離開碾莊圩,他正帶著他的支前隊伍清掃戰場,首要任務就是在死人堆裏翻找仍然還活著的人。李指導員特別指示楊雲林,仗打完了,勝負已經揭曉,不論是自己人還是國民黨士兵,只要還有一口氣,就一定要救。

支前以來,楊雲林接受過多次清掃戰場的任務,但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慘烈血腥的景象。碾莊圩裏屍體橫七豎八,有國民黨的兵也有解放軍的人,死狀各不相同,被槍打死的還有個全屍,那些被炮彈炸死的,不是斷胳膊少腿,就是掉腦袋瞎眼睛,很多屍體的五臟六腑流到了外面……支前民工們以前從沒見過這種陣勢,進入碾莊圩後沒走上幾步,很多人就渾身顫抖,捂著眼睛不敢再看,接著翻江倒海般地嘔吐起來。楊雲林也一樣,一路走一路吐,就差沒把膽汁倒出來,心裏甚至打起了退堂鼓。這念頭一生,楊雲林又從心裏鄙視起自己來:人家解放軍戰士在戰場上拼殺,死都不怕,還有雲震哥,奮勇殺敵,自己親眼看著他死去……自己太慫包了,清理個戰場就膽怯了起來!想到這裏,他咬牙堅持著,半個鐘頭後,慢慢習慣了,後面再碰到血腥的場面也就沒這麽大的反應了。

在碾莊圩稍微平整一點的地方,和支前民工一道清理戰場的華野戰士們搭起帆布帳篷,作為臨時戰地醫院,為那些情況嚴重的傷病員進行緊急處置。22日下午戰鬥一結束,楊雲林就率領大家開始尋找和運送傷員,到天黑下來的時候,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擡了多少人。天色昏暗之後,疲憊不堪的隊員們說:“天這麽黑,看不見,坑坑窪窪的,還是等明天天亮再找吧。”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的楊雲林何嘗不想坐下來歇歇腳,但他認為不能停下來,他耐心地開導隊友們:“大家必須爭分奪秒呀,那些受傷的人這會兒正盼著咱們去解救他們呢,我們早一點發現他們,他們活下來的可能就增大幾分。你們說咱們這算不算在積德啊?老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咱們現在救的人越多,積的德就越大,將來咱們的子孫後代都能得到庇護都能享福哩。”

支前隊伍裏大多是世居鄉村的農民,講大道理他們不愛聽也聽不懂。雲林這麽一說,人人都覺得有理。於是大家打起精神,點起馬燈,三五人一組又開始繼續尋找傷員。一直到深夜十點鐘的時候,看到大部分人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實在撐不住了,雲林才讓大家找地方睡上一會兒。

支前民工們困到了極點,楊雲林命令一下,他們就隨便找個背風的地方坐下,不到半分鐘就打起呼嚕。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楊雲林就被一陣喊叫聲吵醒。他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急忙跑過去看,楊老四指著正在酣睡的楊全英說:“大夥快過來看看,楊全英是怎麽睡覺的!”原來,楊全英頭枕在一個國民黨士兵屍體的脖頸處,頭挨著頭睡得正香呢。楊雲林趕忙將人喊醒,楊全英迷迷糊糊地轉臉一看,自己也嚇了一跳,說夜裏看不清,倒下就睡了,還說怪不得半夜做了個噩夢,原來枕著死屍睡了一晚。在後來的好多年裏這事成了楊全英一再吹噓的傳奇故事。

好歹休息了一晚,民工們的體力總算恢復了一點。早上草草吃了煎餅喝了點水,大夥兒又投入到搶救傷病員的工作中。楊雲林反復對大家說,碾莊圩的房屋都是草房,被壓在裏面的人生還的幾率還是比較大的,希望大夥兒多點耐心,仔仔細細地進行清理,不要放過任何一個地方。

所有的民工都按照隊長楊雲林的要求去做。一名民工在清理一處倒塌的房子時,忽然聽到裏面傳來微弱的聲音:“水!水!”那個民工把情況報告給楊雲林後,楊雲林趕快組織大家把廢墟上的東西一點點搬走,等看到只剩檁條和大梁的時候,果然露出兩個人來,一個人的頭被大梁砸到了,已經氣絕身亡。另外一個人的腿被檁條和大梁壓著抽不出來,此人滿臉蒼白,氣息奄奄,生命垂危,剛才的聲音就是他發出的。

“快去拿水壺!”楊雲林大喊一聲,之後,他指揮大家把檁條和大梁擡起來,把這個人的腿慢慢抽了出來,打眼一看,小腿都是紫黑色的,膝蓋以上腫得如水桶,已經動彈不得。聽到雲林他們的聲音,傷員露出激動的表情,兩眼含淚低不可聞地擠出了一句話:“宿—北—老—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