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救民

裴嶷夜訪梁芬,指出裴該或許尚有“三畏”,不能就此順天應人,行特異之事。梁芬便問是哪“三畏”,裴嶷乃道:“其一畏祖公在朝,誓猶在耳,不便背而與之為敵;其二畏車駕雖無德,亦無大過,不宜遽易之;其三畏羯賊未滅,江南或有別封,若致分裂,有失大司馬仁厚之名啊……”

梁芬聞言,不禁笑道:“其一、其三,都未免過慮了。我來時祖士稚尚在病中,豈有沉疴良久,而能復愈者乎?即其不死,亦無能為也。至於唯恐分裂……順天應人,於仁厚之名,何所失啊?即民心不向,亦可徐徐收攏之。且中原若定,江南豈有獨存之理?”

說到這裏,略作停頓,然後壓低聲音說:“我來時亦細籌思,以為羯賊不必遽滅也。羯賊若滅,功在社稷,而至望輻輳於洛陽,且所余巴氐,癬疥之患,天下等若一統。而既一統,其誰願再起兵戈呢?恐怕阻力反將更大。不如先大破羯,但趁其未滅,便成其事,然後即以滅羯之功,盡歸大司馬所有,使聲威一時無兩,自然巴氐不為擾,而江南不足懼了。”

裴嶷撚須沉吟道:“梁公之言,確乎嶷所未想,實有振聾發聵之功……實不相瞞,前日捷報至,石虎來犯平陽,為我軍所擊破,雖仍逡巡不去,預料不日必將潰滅;且待秋後,大司馬或將親歷戎行,趁勝直向晉陽。若能收復並州,請問時機至否?”

梁芬點點頭:“若能收復全並,其功至偉,即不能,得太原、西河,亦勉強可也。”

裴嶷再問:“然而,其二又如何處置啊?荀氏小狡詭,終不能授柄於我。中朝之事,果然還須梁公為大司馬籌謀。”

梁芬莫測高深地笑笑,說:“其實此事麽,我在朝中,已預先有所布置。祖士稚久病不起,中軍乏帥,倘若能使羯賊不全力復謀並州,而伐厭次,或攻河內、兗州,王師但稍受挫敗,便可煽動輿論,鼓搖以易帥。荀氏必因此而謀下手掌控中軍,若其罷免祖士稚,則大司馬會作何想?由此洛陽、長安,對立之勢成,大司馬便有望列堂堂之陣,張大義之旗了。文冀以為然否?”

二人商議良久,裴嶷這才欣喜辭去不提。

可是他才剛返回府上,就有小吏迎上前來,說方有急報傳至城中,大司馬召喚長史前去商議。裴嶷聞言,不禁悚然一驚,心說天都這麽黑了,什麽事兒要著急商議?難道是平陽方面又出了什麽岔子,戰事還有反復不成嗎?

急忙乘車前往大司馬府上,一看陶侃、郭默、楊清,乃至裴詵都已經到了,心裏不禁“咯噔”一下——還真是軍事上的問題!然而細一打量,眾人臉上卻無憂色,反倒頗有欣喜之態,隨即裴該就說了:“方有急報自平陽傳來,雲續鹹、郭殷叛羯,已將晉陽屬我了!”

裴嶷接過裴該遞過來的郭殷之密書,一目十行看了,不禁喜出望外:“真是天佑我也!”躬身施禮道:“臣為明公賀!”

其實裴該早就關照過,份屬至親,除非大庭廣眾之下,否則叔父不必過於拘禮,但裴嶷還是不動聲色地逐漸放低了姿態——而就理論上來說,他跟裴該不是簡單的上下級關系,“長史”之職,本來就是大司馬幕府的私屬,則自稱“臣”而敬稱“明公”,也是合乎當時官場習慣的。

只是裴該卻並不象裴嶷那麽高興,只是輕輕搖頭,說:“福兮,禍之所伏啊……”

前線局勢突然間翻轉,來了這麽一出,確實出乎裴該的意料之外,初得奏報,他也是大喜若狂,甚至於“蒼天護佑”之類迷信想法,也曾經在腦海裏打過幾個轉。但等心情平靜下來之後,細細一想,事出必然有因,就邏輯上而言,這既屬偶然事件,卻也是形勢發展的必然結果。

在原本歷史上,劉曜的前趙和石勒的後趙相爭數年,石勒陣俘劉曜,旋進取長安後,基本上就已經算是統一了整個黃河流域,東晉留在淮北的諸將,亦陸續畏懼而南撤。然而由此而到石虎薨逝的二十多年間,外有慕容燕步步緊逼,石趙內部也是連年荒歉,各地叛亂不息,倘若東晉真的上下一心,有志恢復,北伐的機會其實一抓一大把。這是為什麽呢?先不提石虎的苛暴,石趙政治制度亦相對原始,是很難真正敉平地方勢力,造就清明世道的啊。

就這樣,表面上半個中國的統一,還是建立在石勒用張賓之謀,逐漸采用中國法度來構建政治架構的前提下。而如今這一套初行未久,效果尚不顯著,尤其在遠離其統治中心的並州地區,必然人心不附,如堆積幹柴,只要一點火星就能燃起燎原烈焰來。那麽再加上關中軍的逼迫,和石虎在平陽的戰敗,倘若內部不出亂子,那才是奇怪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