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日心說

濟陽外黃的虞姓,也勉強算是世家名門,據稱乃是東漢名將虞詡之後——虞胤即出其族。這會稽余姚也有虞氏,裴該倒是第一次聽說……不過再一想,東吳名臣虞翻是哪兒人來著?貌似就是會稽吧……

這位虞仲寧既非大姓,又為庶民,理論上是應該擋駕的——不是裴該瞧不起寒門,而是如今的寒門子弟大多水平有限,但數量卻數倍於世家子,倘若都跑來求見,他實在應接不暇啊——不知道為什麽擺在最上面哪?

以問裴服,裴服拱手稟報說:“為其身攜王中郎之書信也。”

裴該一聽,哦,是王子賜推薦的人,那確實不便擋駕,即命召虞喜入堂相見。

時候不大,虞仲寧躬身而入,裴該定睛一瞧,此人三四十歲年紀,穿著雖然蔽舊,卻頗整潔,相貌雖然普通,倒也精神,尤其眸子甚正,一瞧就不似王貢那般奸猾之徒……先就有了幾分好感。於是主動站起身來行禮,然後擺手請其坐下。

裴該就是這脾氣,不管對方身份有多低,只要不是絕對瞧不上眼的,那麽既然肯與之相見,我就得和和氣氣的,不可展露倨傲之態——關鍵前世鼻孔朝天的領導見得太多了,他乃時刻警醒自己,別一不小心也變成那路貨色。

虞喜自別王貢,一路從青州而至關中,一方面為了躲開兗州北部的戰場,所以繞了遠;另方面他也沒有迫切會見裴該的想法,途中幾乎每行三百裏,就要停留幾天觀察星象,所以拖拖拉拉的,三日前方才抵達長安。先找地方安頓好了,便持名刺和王貢手書,來拜裴該。

等到入了堂一瞧,大司馬竟然主動站起身來,向自己行禮,倒嚇了虞喜一大跳。他雖然曾被舉為賢良,還被征召為博士,但因為不肯赴任,至今仍為布衣庶民,就從來沒啥當官兒的當面執禮如此之恭過。諸葛恢為會稽郡守,強召其擔任功曹,那也是派人登門,間接下的命令;虞仲寧有時候也在想,倘若諸葛道明親駕草廬來辟,自己還會不會一口回絕他呢?我這人心腸終究很軟啊……

誰想到了長安大司馬府上,王貢的書信還沒遞上去,大司馬就能起身相迎——難道曾經聽說過我的名字嗎?然我本無遠名,又好天文而久棄經典,大司馬北人也,聽說過我的可能性本就很低,因為聞名遂導致態度有所不同,那就更不靠譜了。

趕緊跪拜,施以大禮,然後側身坐下,這才就袖中抽出王貢的書信來,雙手呈遞上去。裴熊恰在裴該身邊,就充了侍從之任,接過書信,轉交給裴該。裴該展開來一目十行,不禁暗驚。

王貢信上把虞喜誇得跟朵花兒似的,說此人雖然醉心於觀星,而不喜俗務,卻於天下大勢,每多真知灼見,就連我也經常要向他請教,受益良多。他希望裴該可以錄用虞喜,必能有所補益;但同時也說了,虞喜無宦意,倘若堅決不允,明公可以請他在關中觀星為辭,盡量挽留,作為布衣之交。

王貢只是隨口一提,並沒有重點說明虞喜觀星的喜好,及其成就——因為他自己也不懂啊——裴該見了,卻不禁略有所思。於是卷上書信,擡起頭來,朝虞喜笑笑,問他:“仲寧自青州千裏而至長安,為王子賜傳書,辛苦了。”

虞喜回答說:“吾好觀星,乃望遍行天下,觀各處星空之微差,此行雖行千裏而所獲頗豐,不敢言辛苦二字。”他這是特意說明,我不是為了見你而來的,即便為王貢送信,也屬順手之舉,我一門心思都在天象上,實在無益於治國安邦,你可千萬別起意錄用我——估計王貢信上,就是向你推薦我來著,你可別信。

裴該便問:“子賜信中雲,仲寧通經典,曾釋《毛詩略》,注《孝經》,更為《志林》三十篇,不知何故而釋儒經,轉觀天象啊?”你是純粹的愛好呢,還是真打算鉆研天文呢?

這一問倒是正搔到了虞喜的癢處,當即回復道:“吾讀古志書,知漢初沿用古六歷,以冬至起於牽牛初度,後制《太初歷》,實測之,則以牽牛西鬥宿之間建冬至。於此西移之事,劉子駿(劉歆)含糊其辭,不知其解。吾因此疑惑,乃自觀星,求其根源,於今已十有四歲矣。”

——我都拋下儒經十四年之久了,你可千萬別把我當顆菜啊!

實話說虞喜的話,裴該根本就有聽沒有懂,只得假模假式撚撚胡須,若有所思,並且順口問道:“然而,不知仲寧十四年觀星,可得其緣由否?”

虞喜回答說:“為天自為天,而歲自為歲也,冬至一周歲,實較日行一周天為短,是故冬至日才每歲西移——吾乃名之為‘歲差’。”

其實這就是虞喜發現了恒星年和回歸年的不同,裴該雖然也明白其間差異,卻並未能直接對應上虞喜這番話,他只是突然間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詞匯——歲差。你說啥,“歲差”是你發明……不對,發現,這詞兒是你生造的?那看起來這位虞仲寧挺有兩把刷子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