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大司馬之心

裴該想命虞喜修訂歷法,虞喜卻以此事並非行台所可擅為來推拒,對此,裴該笑笑說:“行台自無修歷之權,但國家並不禁私人制歷啊。倘若卿能修訂舊歷,甚至於更制新歷,於關中指導農時,試之可用,我自然會奏明天子,用卿之歷。”頓了一頓,又說:“況且我晉肇基之時,並未明改正朔……”

所謂“正朔”就是“正統”的意思,用以彰顯本王朝受命於天,根據儒家的研究——其實是附會——自古以來,改朝換代都要改正朔,換言之,就是重訂歷法。

據說,夏朝用夏歷,建寅——也就是說以一月為正月,作為一年的開端;商朝用殷歷,建醜——以十二月作為歲首;周朝用周歷,建子——以十一月作為歲首。

其實改朝換代就要改正朔,這估計是戰國時代陰陽家和方士的某些理論,被儒家吸納後所得出的結果,所以第一個正式因此理論而改正朔的,實為秦朝。秦用顓頊歷,建亥,即以十月作為歲首,名為端月(避始皇帝政諱)。

西楚項羽沒搞過類似花樣——或者搞了,但其事未傳於世——一直到漢朝統一天下之後,方才根據儒生們所請,明改正朔,重新建寅,也就是仿效夏朝之例。只是高祖劉邦和跟著他打天下的多為粗人,儒生初亦不得重用,更沒有合適的天文歷法人才,所以仍舊沿用的秦代的顓頊歷。

相關理論,儒生們也是逐漸完善的,逮董仲舒終於基本圓滿,因此西漢到武帝太初年間,才新制《太初歷》,頒行天下。其後的改朝換代,就該王莽登場了,王巨君本身就是大儒,身邊兒又有一個學究天人的國師劉歆劉子駿,當然要把這禪讓之事徹底做足了。因此王莽代漢後就“改正朔、易服色、變犧牲、殊徽幟、異器制,以十二月朔癸酉為建國元年正月之朔……”仿效商朝,建醜——至於有沒有新制歷法,史無所載。

根據董仲舒的說法,古來正朔分黑、白、赤三統,於歷則對應建寅、建醜和建子——秦朝建亥,完全是瞎搞,所以才國祚不長。只是不用一月當歲首,怎麽著也感覺怪怪的,是以中國自東漢復辟以降,大多數時間還是用的建寅——歷代歷法,直到今天的農歷,也才會被統稱為“夏歷”。

故此曹魏簒漢後,仍然沿用東漢《四分歷》和建寅,未改正朔。

直到魏明帝曹叡登基後,小年輕突然間又想起此事來了,於是在與群臣反復磋商過後,便即放棄《四分歷》,正式頒行《景初歷》——主要是《四分歷》運行一百多年以後,偏差越來越大,已經影響到了農時——並且改用建醜,也即以十一月為正月。

還是那話,不以一月為歲首,實在麻煩,所以沒過幾年,便又改回了建寅。然而經過這麽一番折騰,學者們紛紛起而修改舊說,比如王肅就主張夏、殷、周三代互改正朔,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且夏代以前——包括傳說中的炎黃啊、顓頊啊、堯舜啊之類——全是用的建寅。於是傾向於王學的司馬家在篡魏以後,就並未更改正朔。

因而裴該今日欲命虞喜制歷,隨口就說了:“我晉肇基之時,並未明改正朔。”本來不過拿改正朔之說來給自己編造理由罷了,然而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虞喜是聰明人,聰明人就難免腦補。在他想來,原來大司馬是這個意思……晉朝肇建,未改正朔,所以才跟秦朝似的,多災多難,還差點兒就斷了根兒,可見正朔當改。再往深裏琢磨,所謂改正朔乃權宜之計,最正統的還應該建寅雲雲,這是王肅的主張,而聽說大司馬在關中重用董景道,比較傾向於鄭學……他這是打算通過改正朔來徹底打垮王學嗎?

以裴大司馬如今的權柄,他一旦站出來說王肅所言不對,咱們就應當改正朔,相信多半朝臣是不會站出來堅決表示反對的——尤其是國家幾至傾覆,倘若把這責任推到已死的王肅身上,是他妄揣經典之故,而不是先君失德、群臣無謀,那多簡單方便、喜聞樂見啊——則我新制的歷法不就能夠頒行天下了麽?“歲差”之說就不再是我一個人的秘藏,而將成為學者們的通論啊!

想到這裏,當即俯首,說:“倘若關中實無可修歷法之人,喜願領受大司馬之命。”

裴該終於說服了虞喜,不禁大感欣慰。

其實他倒並不在乎改不改正朔,正月是哪一月,至於是否新制歷法,也在兩可之間——終究《景初歷》用了還不到一百年,偏差尚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估計起碼還能再順利運行個五六十年甚至一百年的——只是好不容易在此世見到一名科學家,又怎麽甘心放他野生,而不一把逮住,支持、資助甚至於指引其研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