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讖由誰造?

荀崧所言不為無理,只要形勢到了那一步,人臣權淩其君,自然會引發猜忌,不管你是王莽也好,是霍光也罷……且霍光之跋扈,其實更在王莽之上,王巨君進位攝皇帝之前,那可是禮賢下士,恭敬守禮,瞧上去一點兒毛病都沒有的。

所以正如曹操所說,“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那就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朝前頂啦,爭取一輩子都把權力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甚至於傳諸子孫。一旦退步,絕無平安抽身之理!

但是荀景猷接著就提到了“秦當雄”三字,倒不禁嚇了裴該一大跳。他心說此言只有梁芬跟我提起過,我從來也未曾向外人透露過啊?究竟是誰把這條讖謠傳到長安來的?這傳播速度還挺快的嘛……

詢問荀崧,荀崧說此讖於文約你返歸之前,便已然在關中地區布散開來了,但再深究,所傳布的卻只有前兩句:“一日墮,易車駕;一日升,秦當雄。”至於後兩句“相背者違,著衣者乖”,卻連荀景猷都沒有聽說過。

這就很明顯啦,此讖是被人剪裁之後,方始傳入關中的。

裴該乃問荀崧:“在大人看來,此讖若為人造,究竟是何人所為哪?”

荀崧雙眼微微一眯,反問道:“得非家叔父或道玄之謀乎?”

裴該搖搖頭:“不會。”

想當日梁芬也懷疑此讖為荀黨所制,希望裴該委員徹查,被裴該婉拒了。其實倘若裴該本人也懷疑荀組、荀邃他們,是必定會一回長安,就吩咐裴詵去暗中探查讖謠源頭的;但他本不作此想,所以為了朝廷的和睦,不別起紛爭,便不宜多事啦。

為什麽呢?因為這則讖謠所指太過明顯,其言又故意曲折,水平不高,就仿佛一個小孩子特意模仿大人筆跡似的。從來讖謠嘛,就是要雲山霧罩,不明所指,唯有高人才能解得出來,而即便高人,那在事前也確定不了,如此方能為有心人所利用。

好比說“代漢者,當塗高”,此謠後漢初年即有,但代漢的究竟是指公孫,還是指袁,沒人能夠說得清楚。直到曹操肇建魏國,才終於有“高人”恍然大悟——“當塗高者,實為當途高也,所指魏闕也!”

再好比說那則“天子何所在,近在豆田中”,王浚借此以殺霍原。在裴該想來,如果光從文意上去考究,若指姓名,說不定是指個姓竇的或者姓田的,更為靠譜;若指地名,可以應合的那就更多了。

而且這兩條讖謠含義雖然晦暗不明,文辭卻都淺顯,容易為愚夫所傳唱,從而逐漸擴散開來。再如“訇如白坑破,合集持作甒;揚州破換敗,吳興覆瓿甊”,一聽就知道非中原人語,是江左那票混蛋所制……

但如今這則讖謠,前兩句很淺顯,點到即止,卻偏偏莫名其妙地畫蛇添了後兩句,好象生怕人不明白,而非要直指“裴”姓不可。過猶不及,這水平就次了不是一星半點啦。

荀黨都是些什麽人?多為中州大姓出身,要說治國之才可能挑不出幾個來,若論文章詩賦,其才幾占天下之半,他們怎麽可能造出這麽低水平的讖謠來呢?說出去都丟人啊!所以裴該從一開始,就從沒有懷疑過荀組等人。

至於是依附荀黨的小人所制,那更不可能了,這麽不流暢不通俗的段子,若無大V做推手,肯定是上不了熱搜的。

所以八成是石趙政權所造。張孟孫必定不屑於玩兒這種小花樣,至於程子遠、徐季武那票俗吏,倒估計就是這種水平了。只是考慮到此前那則“二鳥落,一日升,其夭於止者贏,骨肉相似者勝”來,裴該又有些難以確定……那則讖謠的水平要高得多啊,裴該曾疑是裴憲、荀綽等人所造,那為什麽這回石勒或者程遐不去找那票文學之士,而偏要自己個兒瞎搞呢?

當下即將自己的疑惑,向荀崧合盤道出。荀景猷不禁撫然,說:“文約心思甚密,我竟慮不及此……”想了一想,就問:“會不會是武昌所制啊?”

可能敵視裴該,想要離間晉之君臣的,還有巴氐和江南。巴氐不用考慮,那全是一票大老粗,範長生又已經死了,估計他們連這造讖的計謀都想不出來;至於江左,司馬睿是個忠厚人,刁協、劉隗又執其政,必不為此——至於王導、庾亮等人,那也是有學問的,不至於拿出這麽低水平的答卷來。

那麽就只有武昌的王敦了。王處仲本身也是個學問人,但在瑯琊王氏內部卻並還算不上佼佼者,屬於有可能腦袋一昏就寫錯答案的。再者說了,其專任錢鳳,那就是一無學俗吏啊,還喜歡炫耀,說不定就是錢鳳出的主意,王敦一迷糊便通過了……

裴該笑笑:“王處仲尚在壯年,不至於如此昏聵吧。”隨即擺手,說多猜無益啊,咱們還是把話題拉回來——“大人之教,該領受了,當如何做,且容我仔細思量。”